新南方詩歌寫作的一種可能
——讀陳崇正詩集《時光積木》
■林培源
陳崇正不僅是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詩人,新近出版的詩集《時光積木》(廣州出版社,2023年)收錄了其近二十年來創作的大部分詩歌。作為新南方寫作的代表人物,《時光積木》可以視為陳崇正在小說創作之外,對新南方寫作圖景的一種勘探。
這種勘探,首先體現在詩歌意象的營造上,《時光積木》中充滿了大量嶺南、潮汕的特有意象,比如榕樹、小巷、風箏、“碧河”、鵝、老屋、清明、“瀝青鋪成的屋頂”、石榴花、甜湯(糖水)、芒果樹、金銀花(用來煮藥)、三角梅、“鐵鑄的鉎牛”(清雍正二年,即1724年,潮州遇洪水,韓江上的一座大橋被沖垮,潮州知府張自謙倡議紳士捐款將橋墩修復,為祈求平安,特地用生鐵鑄造了兩只鎮水鉎牛,鎮守于江心浮橋兩側的兩個橋墩之上)。這些意象大多滋生于鄉土社會,極具日常性,它們尤其集中出現在詩集中一系列的清明悼亡詩里。作者從2005年開始,“幾乎每年的清明節,都會寫下一首詩,以詩歌的方式緬懷先人,獨自思考生死這樣嚴肅的人生命題”。清明悼亡詩里出現的意象指向潮汕傳統的民間習俗,凝聚了作者對故鄉(鄉愁)的書寫,是對失落鄉土的重新招魂。
離別、死亡、失去和緬懷等字眼蜿蜒在《時光積木》的字里行間,詩歌是寫給記憶的一封情書,是與逝去時光的一場虛擬對話,比如詩集里有對“獅頭鵝”死前景象的擬想,對丟失的童年時光的懷念,從這個角度來看,書名“時光積木”重點落在時光,而“積木”因其隨機性、可塑性而成為詩歌編排、寫作的隱喻。在我的理解中,這部詩集是另一種“追憶似水年華”——在物理意義上,逝去的時光無法挽回、重現,因此寫作者只能借詩歌的語言、想象和修辭來完成對時間的追尋。正如陳崇正在自序《繆斯在暗夜中穿行》所言:“是寫作賦予了生命記憶以坐標,讓那些凌亂而無序的時間之物重新獲得次序,從而成為歷史的標本。”記憶獲得秩序的過程,也是歷史標本成型的時刻。
其次,詩歌寫作的南方圖景也體現在陳崇正詩歌中頻繁出現的對“祖先”的書寫上,比如《活在水上的祖先》《祖先的眼神》這兩首,背后就有潮汕宗族、家族的印記——置身于龐大復雜家族譜系中的詩人,在詩歌里重新想象并構建從遙遠的祖先到我、從過去到當下和未來的譜系,這一譜系既是虛構的,又是實在的。在《八月,在松山湖》里面還能看到詩人清晰的成長軌跡:鄉村少年走向城市,拾起詩歌作為捍衛記憶、重構鄉土的武器。結合陳崇正的詩歌和小說來看,二者又頗具相互映照的意味——作為小說家的陳崇正經常在科幻、鄉土、魔幻現實之間切換、神游,但在詩歌中,他卻很少談論遙遠不切實際的事物,而是將切身的痛苦、孤獨、失落等悉數道來,比如死亡、中年的來臨,甚至是一根白發的發現。《智慧就是不甘示弱》《命運》《景色》三首詩里出現了重復的“鑰匙”意象,鑰匙是用來開啟的,開啟的對象是未知的命運,這也代表了詩人在茫然中尋找、面對未來的姿態。
再者,陳崇正的詩歌是一種“目光向下”的寫作,他通過詩歌的語言細描、呈現不同的生命個體和卑微的事物,比如“洪災里死去的魚”,即將面臨宰殺的“鵝”(在潮汕民間,鹵鵝不僅是節慶祭祀所需,也是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一道美食),抑或是卑微的自己。這種目光向下的寫作往往呈現為“凝視的詩學”,比如詩中寫道“圣潔凝視潔凈,高潔凝純潔”,而在《睡去》一詩里,“看見”一詞也頻頻出現。凝視的詩學不僅凝視當下,也凝視過去和未來。可以說,凝視的動作,構成了陳崇正“目光向下”的詩歌寫作里非常重要的“動作”和姿態。這種“目光向下”的寫作讓我們想起“向下超越”的思想。換句話說,直面生命中的本能、欲望這些直覺性的東西,可以讓我們達到更高遠深刻的生命境界。
也正是在這里,我們才能明白,為什么陳崇正頻頻寫到死亡、命運,此岸和彼岸的世界,甚至在詩中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后代子孫對自己的悼念,想象詩歌穿越時光的屏障抵達某種崇高。這些,無不是“向下寫作”的目光所開啟的。沒有這一層,向上超越的渠道便無法打通。陳崇正的詩歌修辭充滿著大量“對比”,比如冷和熱(“鏡框里笑容是熱的,玻璃是冷的”)、生與死,意象的輕盈和沉重——其實也和這種試圖穿透時光、記憶的屏障抵達更遙遠的精神高地的努力有關。“目光向下”的寫作背后,是一種向上、向善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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