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
——讀《沉默的胡楊——鄧纘先戍邊紀事(1915-1933)》
□古錦標
當我讀完崔保新的《沉默的胡楊——鄧纘先戍邊紀事(1915-1933)》長篇紀實文學之后,鄧纘先這個名字便深深地融入我的腦海,并為他的戍邊事跡所震撼。
2011年秋,我專赴鄧纘先的家鄉紫金縣藍塘鎮布心村,探訪了他的孫子鄧富迪、鄧富楚。兩個孫子雖沒有見過爺爺,但當談起爺爺時,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自豪。富迪、富楚都是爺爺起的名,他們出生時爺爺正好在新疆迪化和巴楚兩地任縣長,兩個孫子的名字寄托著鄧纘先對新疆的美好憧憬和愿望。
藍塘布心村是一個小山村。鄧纘先在《懷舊居》詩中寫道:“桑陰午鳴雞,溪流晨放犢。秋來蟹正肥,客至酒初熟。野畦接欹橋,幽壑成小筑”“我有雙井塘,波搖一篙綠。池上椒柏罄,沼中菱荇復。”我有半房山,陰濃千章木。檐牙吼松濤,籬角濺崖瀑”。鄧纘先離家前的景致早已物異景移了,但大自然賜予的青山交替,綠水長流的自然風光依然如故。
時為金秋十月天高氣爽季節。在鄧家居屋左側,一棟由市縣二級政府立項出資的鄧纘先紀念館正在緊張施工。
2015年初夏,文化促進會的幾位成員,因搜集北宋嶺南第一進士古成之先賢的史料,前往紫金拜訪紫金縣文化館館長黃海棠。事畢,黃海棠送給我一套由他和鄧醒群校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鄧纘先詩集,書名分別為《毳廬詩草》《毳廬續吟》《毳廬三編》。我喜出望外,如獲至寶。這3本詩集,是鄧纘先在新疆時留下來的遺作,記錄了詩人在疆18年的工作、生活,所見所聞和心履歷程。3年多來,我一有空閑便捧起鄧纘先的詩集吟誦、細細品琢。不僅從詩里行間享受到天山藍天、白云、雪山、草原、河流、羊群之美,古絲綢之路南疆的物產豐富,玉石溫潤,還領略到黑風驟起、沙石飛揚、咫尺莫辨,瞬息萬變的可怕沙漠氣候景象,使我對鄧纘先的人格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出于一種敬畏,我便寫下了這篇文章。
史學家、文學家、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博導楊鐮曾在《民國邊吏的人文標志》一文中寫道:“鄧纘先其人,是新疆現代史的標志性人物,不論由誰執筆撰寫新疆現代史,都絕不能略過不提。楊增新與鄧纘先,都是現代時期新疆穩定、發展的基石與新疆進入民主社會的推動力。”
鄧纘先,字芑洲,1868年出生,清光緒9年(1883)15歲中秀才,同年入讀惠州豐湖書院,宣統元年(1909)己酉科拔貢。他是民國初期響應政府號召,通過政務院考試,取列乙等分赴新疆任職的一名新舊交替的知識分子。他在新疆宦游18年,曾先后在天山南北五縣任過縣長。
一
新疆,幅員遼闊,面積相當于全國國土面積的1/6。民國初立時,中央需要對新疆行使主權,然而因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帥多趨避,以致邊疆要地,任用無才。”(楊增新《補過齋文牘》)既要治理新疆,而轄內又任用無才,民國政府便號召“負有遠志之士分發該省整理一切”。通過舉行知事考試,而又有志赴疆者,選拔赴疆人才。鄧纘先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選擇赴疆并通過考試被錄用的。他讀過王維“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更了解路途遙遠的艱辛,并且上有高堂,下有妻兒,但他毅然踏上了西行之路。時為1914年,46歲。
關于他的抱負,我們可以從他的遺詩中找到答案。
男兒負壯志,立功西北陲。
投鞭萬里去,駿馬如飚馳。
愿攜鸞為群,不與雞爭食。
詩言志,言為心聲。鄧纘先在國事艱難時,選擇了赴往幾千公里外的新疆。表現出他為了民族的復興勇于擔當的民族情懷和政治抱負;折射出了國事為大,家事為小的客家人的傳統道德精神。
鄧纘先有四首《回憶少年時》詩,其中第四首寫道:“嘗聞父老言,朔方有匈奴。戰伐立勛業,荷戈谫強胡。男兒能報國,麟閣銘楷模。斯語永不忘,頭白奮長途。”毋庸置疑,鄧纘先少年時就立下了“頭白奮長途”保疆戍土、報效國家的宏大志愿。
1922年,母親病重,離家戍疆7年的鄧纘先由新疆回家省親盡孝。兩年后,假期將滿,此時鄧纘先已54歲了,家人都勸他申請退休在家頤養天年,不再遠游。而鄧纘先又何嘗不想在家孝母陪妻教子?“莫別離,別時心緒憂千般,行李出門憂惘惘,驪歌載道涕潸潸。” 新疆的艱苦和離家在外的思念又何嘗不煎熬?“塞外音書滯,天涯霜雪迷。”“相思夜復夜,君在天山邊,妾住羅浮下。閨中望月幾回圓,相隔路萬千。回文織就無人傳,可憐天畔如鉤月……”家有難,國有難,鄧纘先為國盡忠,舍棄了一家之難,成全為國盡忠之大局。
紫金赴新疆不比往內地,跋山涉水,關山重重,風沙彌漫,霜雪侵骨,匪禍頻仍,危機四伏,遙遙幾千公里,全靠馬車驢騎,全程用時長則7月,短則5月,稍有閃失,便歿途中。而此時鄧纘先已年邁,難與八九年前首次出疆時的英姿勃發、身壯膽雄相比了,但鄧纘先在歸與留,孝與忠的兩難抉擇中依然選擇了再度出關入疆。
鄧纘先與家人有這樣的一段對話:“年逾五十不為老”, “去處隨萍梗,得失付云煙” 。為了新疆人民的安定,民族的復興,他放棄了對長輩的孝而為國家盡忠。把個人安危、得失,置之國家民族利益之外。
鄧纘先年逾花甲之年,妻兒曾寫信告訴他,家里為他百年后買好了壽地,委婉地提醒他,早日歸家還鄉,頤養天年。他收到信后,以詩回復道:“家人憐我老,客游應倦矣。蠶絲吐未盡,春深蠶不眠。”我要做的事還多著呢,哪能談歸家還鄉之事啊。
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一次歸來與家人的相聚竟成了他在疆18年的唯一團聚,那一年的再度出關,他竟成了不歸客,成了與家人的訣別。
新疆地處亞歐大陸腹地,陸地邊境線5600多公里,與俄羅斯、蒙古、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八國交界,是古絲綢之路重要通道,當今第二座“亞歐大陸橋” 必經之地。自古以來,新疆又是一塊內憂外患的邊土。1865年在沙俄及英帝國的縱容下曾一度被阿古柏侵占、在此前一年1864年沙俄侵略了新疆44萬平方公里領土,并妄圖吞并整個新疆。1876年至1878年,清政府由左宗棠統兵西進,收復失地,設立新疆省。1928年,新疆省省長楊增新死于一次恐怖襲擊,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新疆發生了一場波及南北疆的分裂祖國的 叛亂暴動,巴楚縣無法幸免,幾遭兵燹,縣衙、倉庫、監獄被焚,時任巴楚縣縣長65歲的鄧纘先,與其子鄧儔卓、兒媳和年僅12歲的孫子一同遇害于這場禍起蕭墻的叛亂,長眠于巴楚,客死他鄉,尸骨難尋。
1921年6月,新疆阿爾泰山遭受沙俄舊黨武裝侵襲,阿爾泰山道尹周學務以身殉職,時鄧纘先曾作一首五言詩《挽周道尹阿山殉難》:“半生多感慨,一死竟從容。浩氣霄沖鶴,英魂劍化龍。”這豈不是鄧纘先12年后,于巴楚遭遇叛亂暴動,身臨絕境時的內心寫照?
鄧纘先,把他的生命獻給了國家的民族復興事業,獻給了他經略了18年的、深深眷戀著的新疆這片疆土和新疆人民。他的18年新疆歷程,身后豐富的著作,詮釋了一名廣東客家人,為了國家利益,民族復興敢于爭先,勇于擔當的獻身精神。
二
鄧纘先在疆18年,除在省署任過文牘員、科員、科長職務外,其主要履歷是在縣基層任職。他輾轉于天山南北,立命于莽莽昆侖,穿越于戈壁沙漠,先后任過烏蘇、葉城、疏附、墨玉、巴楚五縣縣長。
“男兒負壯志,立功西北陲”,這是他赴疆的初衷,也是他在疆18年義無反顧,一路前行的動力。“經歲不聞貪吏呼”,做一名廉潔父母官,是他為官的準繩,“自古忠廉海中介,高風人頌玉壺冰” ,是他一生清白做人,清廉為官的高風亮節。
鄧纘先用實際行動書寫了他的誓言壯志,實現了他的人生抱負和追求。
“鄧纘先在烏蘇主政兩年,遍至烏蘇城鄉,考察地理,體驗民情,多有建樹。先后修建五座橋、東關橋(今太平橋),便利交通;開挖60戶莊新干渠及其兩條支渠,灌溉農田4000余畝,百姓稱賢。”
鄧纘先在葉城任縣長時,作有《縣官》一詩,既是述志抒懷,也是他為葉城成就的一幅農業生產圖景:“縣官清廉若平生,百里閭閻合動情。晴雪添流渠應姓,春風送暖嗚呼名。園桑葉老繅車響,籬豆花疏絡緯鳴。瘠地竟然成沃土,佛心儒術慰邊民。” 1920年9月當他離任葉城知事時,“父老子弟壺漿餞送,十里五里,長亭短亭,至玉河邊,猶留戀涕泣。”
塔城第一任道尹,鄧纘先的上司,莎車地區現代教育的奠基人汪步端,在評價鄧纘先時曾寫道:“官要讀書作,心如為政純”。
三
民國八年(1919年)1月,鄧纘先被派往葉城縣任知事。
葉城,位于帕米爾高原與青藏高原的接合部,喀喇昆侖山下,與印控克什米爾接壤。是南疆穩定的橋頭堡。2010年,時任葉城縣委書記的何利民在為《沉默的胡楊》一書作序時這樣寫道:“葉城不能亂,亂則影響喀什,波及全疆;安則拱衛喀什,護持全疆”。葉城現時的文化定位是“金果玉葉,銅鐵之城”。
民國時,葉城西南1280里處,與坎巨提交界處設有一個邊卡,叫八扎達拉邊卡,時常有坎巨提人越過中國邊境種植作物,且反客為主,形勢愈來愈嚴重。1917年,北洋政府財政部特派員謝彬在新疆葉城等地巡察時,對坎巨提人侵占我國土地,踐踏我主權之事曾作了具體的記述。具體來說,一是邊卡界碑查勘設置存在問題;二是坎巨提人越境耕種我國土地,且越種越廣,侵我民地,占我民房,爭我渠水,甚至橫欺華民,拆毀華民水磨;三是英俄籍刁民肆無忌憚地欺負我地方官員。外領事館予以偏袒,中國官員媚外,是非不分,不但不為下屬官員撐腰,反而責怪地方官員多事,導致地方官員無所適從。
鄧纘先到任葉城縣知事后,他顧不得外籍人有英俄領事館的撐腰,顧不得某些中國官員媚外帶來的指責,他決心要對謝彬所提到的種種問題弄個清楚,施以對策。在他的心中,只有國人和領土的尊嚴,一方父母官護國安邦的神圣職責。
為了掌握第一手資料,民國九年(1920年)春,鄧纘先前往距葉城1280里的八扎達拉邊卡巡查,勘察邊界、屯務及沿途情況。從3月14日出發至4月13日返回,往返用時整整1個月,行程3750里。出發之前曾有人以天寒路險,勸告他不要輕易前往,鄧纘先正氣凜然地說:“危險者境也,處境者心也,常存此處處有危機之心,則恐懼修省,自可轉危為安;常存此時時有險象之心,則思患預防自能履險如夷。況該處并非人跡所不能到者,何慮焉。”行至途中,又有人提醒他,以前的官員從未有敢往邊卡,鄧纘先說:“此卡既為中國土地,主權所在,豈得任聽坎人越界偷種?此次我為實地查勘而來,不能半途而止也。”
民國初,新疆的交通非常落后,鄧纘先一行只能靠最原始的交通工具馬和牦牛輪換作為交通工具。而更為艱難的是路難行。八扎達拉邊卡地處帕米爾高原,山高雪多路險,常常7月飛雪。沿途“兩岸復嶂,河流奪山而出,水性怒而湍急。終日行山根,河排路僅數寸。迂曲盤旋,十步五折,或左或右,涉是河者四十二處。”(鄧纘先《調查八扎達拉卡邊界屯務暨沿途情形日記》下同)。一面是懸崖峭壁,一邊是湍急的河流,僅有數寸寬的供人行走的山根路,可想而知其艱辛與險象環生。更有一段“數里之長,嶄絕如削,又如懸鏡,從中間過,險阻異常,不能停足,一停足則碎石滾滾下墜,勇夫色駭,雖老子之牛應將卻步,王尊之馭未敢前行”。據筆者根據資料查考,鄧纘先僅在上述險要路段就行走了七八天,難怪出行前隨從曾再三勸阻。3月22日中午抵達八扎達拉邊卡。他與陪同人員住在用石塊壘成的邊卡小屋里。爾后,馬上對邊卡的碑界設置、屯務及坎人越境侵地情況展開調查。25日,鄧纘先來到葉爾羌河上游調查坎人侵種土地問題。當地人向他介紹,較平坦的土地已被外來坎人侵占,當地人勢單力薄又無可奈何。
4月13日,鄧纘先巡查回來后,立即將巡查得來的資料整理、匯編成《調查八扎達拉卡邊界屯務暨沿途情形日記》(后被收錄《葉城縣志》附錄)。鄧纘先在巡查日記中,對邊界的劃分提出了與前人不同的獨立論述:“謹按中(國)坎分界當以星峽為限,水流出坎巨提者屬飲地,水流入縣河者屬中地。星峽分界中(中國)外(坎巨提),分明成天然界限也。檢閱舊卷,光緒二十五年有以玉河為界之議。如果斯言實行是不啻將玉河流域斷送于人,更不啻將玉河兩岸地方斷送于人。玉河水源不一,支派分歧,若以玉河為界,糾葛愈多,得寸進尺越占無厭。且玉河為葉爾羌河,莎(為中國漢代屬國之一,居絲綢之路要沖)、葉(葉城)、皮、巴等縣人民命運攸關,若以玉河為界,始則(坎巨提)占我河西南土地,繼必占我河東北土地,甚成秦涇水毒趙堰遏流,將莎、葉、皮、巴等縣數十萬生靈受制于人,其貽害曷有極哉。”從上述記敘中,字里行間流露出了鄧纘先對入侵者的極端擔憂,顯示了他對維護疆土完整的強大決心和疆界劃分的清晰意見。
鄧纘先的《調查日記》,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發揮了重要作用。1962年,中印邊界爭端發生戰事時,我國專家從北京帶著鄧纘先編撰的《葉城縣志》來到葉城與印方談判時,依據志中《調查日記》所記載的邊界調查材料,給了長期覬覦我國領土的印方義正辭嚴當頭一棒。鄧纘先用生命心血鑄就的《調查八扎達拉卡邊界屯務暨沿途情形日記》,成為新疆中印邊界爭端中,維護國土和主權尊嚴的一份有力證據。
鄧纘先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他為了國土完整尊嚴,民族利益,而恪盡職守,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的獻身精神和愛國情懷,折射出他敬畏歷史,敬畏國家和人民的崇高境界。
四
鄧纘先不僅是一位民國初期憂國憂民的邊官,戍疆衛士,更是一名杰出的現代邊塞詩人。鄧纘先在疆18年,詩詞著作甚豐。他修撰了《烏蘇縣志續修》《葉城縣志》兩部記述新疆民國初期社會、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重要內容的地方史文獻。《葉城縣志》收錄了他的“調查八扎達拉卡邊界屯務暨沿途情形日記。”《烏蘇縣志續修》是民國時期新疆省第一部縣志。鄧纘先在疏附縣任縣長時,對該縣的農業著有《耕稼詞》和春夏秋冬四季《蠶桑詞》。此外,還出版了一部《葉迪紀程》《毳廬詩草》《毳廬續吟》《毳廬詩草三篇》。給西域新疆人民留下了2000多首詩詞。有詠物、敘事、述史、言志,涉獵層面廣泛,內涵豐富。對當今研究新疆民國初期歷史提供了豐富史料。
鄧纘先是民國初期邊塞詩人。1991年,新疆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現代西域詩鈔》,收錄了700篇西域詩詞佳作。其中,不乏大家、名家,在700篇作品當中,鄧纘先的作品最多,為87首。其次為民國晚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杰出邊塞詩人王子純,70首。
《現代西域詩鈔》編者、新疆師范大學原碩導、教授胥惠民在談到20多年前編輯出版《現代西域詩鈔》時說:“最初讀到鄧纘先的詩詞時,即感受到一種思想的震撼力,詩作者不僅是舊體詩的行家里手,而且是邊塞詩承前啟后的代表人物,他的詩詞真實地記錄了民國時期的歷史。”他還說,“《現代西域詩鈔》的壓卷之作非鄧纘先莫屬。”
鄧纘先遇害于1933年那次波及南北疆的分裂國家的“東突事件” 暴亂,至今過去90年了。2010年,葉城縣縣委書記何利民主持舉行了一次“民國邊史的人文標志——鄧纘先的事跡研究匯報會”, 當縣四套子聽完鄧纘先的事跡匯報后,許多人都熱淚盈眶。
鄧纘先在疆時曾有一首《明月出天山》詩,闡釋對新疆18年的奉獻,猶如一輪天山明月,永遠活在新疆各族人民心中;鄧纘先的事跡猶如一座歷史豐碑,成為世世代代新疆人民和當今援疆支邊干部和各行各業的志愿者,為維護新疆的繁榮安定前行的無窮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