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
■燕茈
1
阿爸沒有告訴我,阿媽就要離開。離開這個生活了30多年的村莊,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阿爸說他只是想給我們多一點幸福的時光,而不是在阿媽離開之前就開始焦慮不安,畢竟這種不愉快并不能改變什么。
那時,阿爸坐在門墩上新編織了一對籮筐,手上拿著鐮刀在削編籮筐耳的竹篾,白花花的竹子絲和粉末掉落,紛紛揚揚的,像雪花,最后剩下竹子薄薄的綠皮。阿姊在旁邊,將捆柴薪的草繩搓好掛在屋檐下面。初秋早晨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全是暖色。我拖著一大捆柴薪回廚房,然后洗手切茄子。
門外傳來男男女女的聲音,歡快如小溪水。阿媽的聲音,像水壺溢出的水一點點蔓延過來,從她的聲音中聽見了決絕與向往。阿爸的聲音猶如一口燉鍋,低沉得就像我手下笨重的圓形木頭砧板。
我把沒有切完的茄子推到一邊,掛好菜刀,在圍裙上擦干凈手,端起水杯抿了口水,潤了潤干燥的嘴唇。
阿媽站在門邊,一雙眼睛透露著歉意。她身后的男人咧著嘴笑了笑,阿爸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阿媽被這個笑得有些曖昧不清的男人帶走。
自始至終,阿媽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也沒有和她說話。我想這樣我們就扯平了,誰都不欠誰。眼淚,卻一滴一滴落在黃昏里。
阿姊看起來就像剛剛被狂風吹過。她把劉海往右邊一抹,喊了句阿爸。阿爸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她又喊了句阿媽,阿媽也沒有回答,只是越走越遠。阿姊不死心,光著腳丫追了出去,哭著喊著:“阿媽,你是不要我們了嗎?你走了我們怎么辦啊?……”癱坐在地上,看著遠去的汽車,哭得聲嘶力竭。時間過去了好一會,阿姊用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怒視著我,呵責我為什么不和她一起追阿媽回來。
“你以為我們追了,她就會回來嗎?”我冷冷地說。我的話仿佛比秋天的山風還要冷,讓阿姊打了個冷顫。此后,阿媽就再沒有回來過。
我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走回廚房平靜地撿起菜刀,重新切茄子,再切了幾根芥菜。想著多煮了一個人的飯,可惜了。阿爸看著我,眼睛里全是破敗的傷感。他的臉瘦長而胡子拉碴,背微微駝。他蜷縮著肩膀,仿佛抵擋著冬天的一陣難以承受的寒風。
我用力剁了一下砧板上的茄子,對他說:“沒事,你還有我,還有阿姊。以后我們會養你,會讓你風風光光的,讓那個女人后悔。”
把飯菜端到八仙桌,擺好碗筷,喊阿爸阿姊吃早飯。“她走了我們就不用吃飯,不用生活嗎?她拋棄我們,我們就更應該過好自己。”
終究沒人動筷子。
我感到悵然,仿佛看到空山寂寥的深處開出了許多瑰麗的花朵,瞬間又枯萎。那天,我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冬夜。
我爬到后山去找阿爸,阿爸家窮,腿有一點點瘸,父母雙亡,沒人照料,也沒人當家做主,一個人伶仃孤苦,一輩子老實巴交得近乎木訥。做阿媽的上門女婿后他才知道家的感覺。我和阿姊的降臨,更是讓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感恩。阿媽看不上眼,聽說她愛的是個擲地有聲的男人,為了什么原因分開,又為了什么原因回來找她,還是孩子的我們不得而知。
阿爸坐在棠梨樹下的草地上,陽光明媚。他看著不遠處的稻田,就在不久之前,在雨過天晴明凈的天空下,他背著犁鏵,阿媽牽著小黃牛一前一后往對面的田壟走去。春耕時節,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里幾乎都是“教牛”時吆喝的聲音、罵老婆的聲音、打罵孩子的聲音……阿爸先把牛套好,寬緊合適。阿媽牽引牛韁繩在前面引導,阿爸在后面趕著牛犁地,如此來回犁幾次,阿媽就把牛韁繩交給父親,父親用韁繩指揮小牛,要向左轉時,拉拉牛韁繩,同時嘴里喊著道“哞哞”,要向右轉時,松松牛韁繩,把犁頭往左拐,嘴里吆喝著“喔喔”。阿爸在扯扯嚷嚷中找到了勞動的快樂。如今,那種對生活心滿意足的快樂,終究隨著阿媽的離開不復存在了。
2
老屋里有個單身漢,總是坐在門墩上,只要看見我就嚇唬道,不準我路過,要把我裝到麻包袋里,賣給乞丐。
每次路過老屋,單身漢都在那里,有一次他真的拿來一個麻包袋,將我裝進袋子里。我嚇得拼命哭喊,阿爸勸他不要嚇壞孩子,路過的人不管不顧只記得笑。那時候我多小啊,還不滿六周歲。夜里我不停地做噩夢,在夢里哭,醒來也哭。
阿姊在我哭喊中醒來,抱著我,心疼不已。她不停地安慰我,說以后再也不會讓我一個人,一定會保護我。阿姊大我5歲,我覺得她已經很大了,有能力保護我了,我很安心,摟著阿姊的脖子甜甜睡去。
阿姊給我砌了個小花園,在圍龍屋門前的菜園旁邊。她用竹籬笆圍了個2平方米左右的小圈圈,里面種滿了蘭花、滿天星、指甲花、落地生根……蘭花是從山上挖來的,滿天星是用蘭花和她的小伙伴換的,指甲花是路邊看見了帶回家的,落地生根是和鄰家姐姐要了一片葉子,將葉子埋在土里不久葉子的邊緣就長滿了小苗……
我喜歡在清晨和阿姊到小花園里來,看露珠兒從花瓣掉落。太陽升起來了,云層慢慢散開,許多細碎的云朵又向里面層層堆疊。我一會兒抬頭看天,一會兒低頭賞花。我覺得天上一定住著神仙,花朵中一定住著花仙子。我幻想自己上輩子就是花仙子,是下凡來照看花朵的,等我長大了就要回到天上去。阿姊笑了,她說如果回天上的時候記得帶上她,不然她會很想我。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不會丟下她。她嘴角上揚,淺淺的酒窩像客家娘酒一般甜甜的。
那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小小快樂,命運還未露出兇惡的嘴臉。
阿姊長得好看,濃眉大眼、圓圓的小臉可以掐出水來,嘴巴小小的,眉心有一顆朱砂痣。她皮膚很白,白里透紅,纖纖素手青蔥一般,做任何家務都讓人覺得是對這一雙手的踐踏。我也是個好看的女孩,和阿姊很像,就是少了那顆朱砂痣,就少了點嫵媚。記得六一兒童節文藝匯演那天,女教師給她們幾個小女孩畫了淡淡的妝,頭上扎兩根馬尾,在每根馬尾上編三根小辮子,插上粉紅色的鵝絨花,背著小籃子光著小腳丫在國旗下的舞臺上跟著光舞蹈。阿姊站在前排翩翩起舞,有時候是其他小女孩圍著圈圈,阿姊在中間淺笑盈盈,眾星捧月般的阿姊,像只小天鵝舞動著……我看著她,笑得快樂且驕傲。
多年以后,當一個人回憶往事時,才會明白什么叫好時光。
一塵不染的,笑得無風無浪的,就是好時光。
阿姊是在阿媽離開后的第四個月開始得病的,她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語,說阿媽不是個好媽媽,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說阿爸好可憐,一個人干活;她說她一定會好好學習,賺錢養家;說她一定會供我讀書,供我上大學……阿姊本來就心思細膩,甚至有些多愁善感。自尊心特別強,不愿意落后于別人,總是憋著一股勁要讓別人高看一眼。無論做什么她都能非常用心,做得比別人好。阿媽的離開,對她的打擊特別大,內心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斷了,她茫然無助,無所適從。
她開始像個吃不飽的餓狼,每天吃很多的東西。身材面容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長得越來越粗壯,開始有了蠢相,嘴巴常常流著口水。原來人見人愛的鵝蛋臉現在滿臉橫肉,把眼睛都快擠得看不見了,尖尖的下巴也變成了雙下巴。這樣的阿姊讓我常常想起那個扎著小辮子在一群小女孩中間舞蹈的美人坯子,我就會特別難過。
阿姊沒有再上學,每天待在家里,有時候在村里百無聊賴地游蕩。那一年的時間里,我和阿爸的精神都受到了極大的折磨,整天擔驚受怕。她接連失蹤過好幾次,有一次臉被打腫了,眼睛是青的,我們找到她時,她似乎又是清醒的,對著我說餓。她是在花生地里偷吃了一整天的生花生被抓到后被狠狠揍了一頓;有一次掉進深水里,為了追河里不知道哪里漂來的白蘿卜……阿爸的頭發愁白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仿佛是一夜之間頭頂被霜雪覆蓋。
3
阿姊在村里被當作猴子耍,叫她學狗叫,給她一根紅薯仔或者一個小芋頭。她肥肥胖胖的身子就趴在地上,學著狗狂吠,吠完以后便伸手去討要別人承諾的紅薯仔,那人遠遠地拋在地上,阿姊撿起來,心滿意足地啃,心滿意足地流著口水。附近那么多人,有淘米的阿婆,有抽旱煙的阿公,有洗衣服的阿嬸,有扛木柴的男人,有滾著圈圈的小孩兒……他們全都抬頭定定地看著阿姊,張開嘴巴,發出一串又一串刺耳的笑聲。
沒人知道這一幕是怎樣刺傷著我的自尊心。他們平時又是在背后怎樣地討論與取笑我們家的呀?一種悲哀的情緒涌上心頭。
我看到阿姊那張和我很像的臉,第一次怨恨自己為什么和她長那么像,感覺他們戲耍的是另一個我,我感到恥辱,卻無計可施。
我把阿姊拽回家,拼盡全力地打她,撕心裂肺地吼:“你是餓死鬼投胎嗎,別人叫你干嗎你就干嘛,你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你把我的阿姊還給我,還給我……”阿姊突然就頓住了,把紅薯仔遞過來對我說:“阿妹,對不起,你吃。”
就這么一瞬間,我的心中燃起了無限的希望,我懷疑她清醒了。可是轉眼,她就咧開嘴笑,嘴角掛著口水,笨笨的身子像企鵝一般搖搖晃晃。
我嚎啕大哭。
丟人是真的丟人,悲傷也是真的悲傷。
那時候我對這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家感到深深的絕望,對阿媽的離開感到無比的憎恨。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阿姊不見了,從前的阿姊多么愛干凈啊,她喜歡將梳下來的頭發絲卷起來,在中間繞圈打成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黑色蝴蝶結整整齊齊地碼在火柴盒里。現在的她成了個只知道吃、只知道傻笑的瘋子……腦海中第一次閃現“瘋子”這個詞的時候,我的心是如此疼痛。多少次我在心里暗暗祈禱:快讓我的阿姊消失吧!
可是,每一次她失蹤的時候,我都會為自己曾經這樣的想法感到悔恨,我是那么害怕找不到她,害怕她一個人在外面挨餓受凍,害怕她因為偷吃別人的東西被打,害怕她不小心掉進水潭被淹死……
阿姊看病吃藥后會好一陣,藥停了就又犯病,一次比一次嚴重。我們竭盡全力地節省出點可憐的碎錢給她買藥,可是日子那么慢,那么長,日子該怎么過呢?不久,阿姊就定親了。阿爸說我們家實在是養不活她了,阿爸還說家里已經瘋了一個了,不能把我也逼瘋。阿爸的話讓我一驚。
下聘禮那一天,村里很熱鬧。紅色的鞭炮纏繞在晾衣竿上噼里啪啦地響著,炸出的碎屑和濃煙一起飛揚著,嗆得人掉眼淚。
這家人給的聘禮看起來挺多的,真正值錢的就是一個丑不拉幾的豬頭和瘦瘦的豬后腿,此外就是一些娘酒、米糕、豆腐、蘿卜……還有阿姊身上那一身行頭。
阿姊穿著暗紅色的燈芯絨上衣配藍色褲子,頭發洗得干干凈凈,梳得服服帖帖,臉蛋圓圓的像涂了胭脂,嘴唇抿了抿紅紙,整個人就開始明亮起來了,也終于讓人們想起她是一個16歲的花季少女。
新郎45歲,黑瘦黑瘦,頭發也有些白,背有些彎,看起來比我阿爸年紀還大。據說因為家窮,有個老母親,孤兒寡母,日子苦寒。他一直討不到老婆,貧不擇妻,對我阿姊是一百個喜歡,一百個滿意。他喚我爸一聲爸的時候,我感覺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沉沉的,堵得慌。
“人是個老實人,就是年紀太大了。”
“年紀不大能看上她?”
“聽說家里也窮。”
“不窮能熬到現在沒要老婆?”
“怎么回事啊?她爹怎么舍得把孩子許配給這樣的人家啊?”
“不然能怎么辦?哪個當爹的不心疼。”
“哎……”
那些細細聲的討論與重重的嘆息聲全部落在我的耳朵里,像蟲子一般抓撓著我。
我的阿姊如果沒有病,什么樣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如今的她變得那么笨拙,走在人群中就像作業本上的錯別字一般顯眼不討喜。她對此卻一無所知,還興奮地大喊大叫:“我要當新娘子啦,我要當新娘子啦……”我感到心酸,躲到橫屋,悄悄抹起眼淚。
阿姊找過來,對我咧嘴笑,遞給我一塊米糕,說:“阿妹吃,甜。”
我心里憋著一股無名火,伸手拍掉她手上的米糕,大聲吼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能不能醒過來?”她突然不敢說話了,心疼地看著地上的米糕,想撿又怕我生氣,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抓住她的手哀求:“阿姊,你醒過來好不好?你現在醒還來得及……”
“我醒來好久啦,誰當新娘子還睡懶覺的,你當我傻啊?嘻嘻……”她笑得有些天真無邪,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將“傻”字和她聯系起來。
阿姊就這樣蹦蹦跳跳地跟著姊夫離開,這沒心沒肺的步態是我見過最嬌嫩最脆弱的東西,每一步都是對命運破敗的控訴,每一步都是對痛苦的忍耐。
4
屋后有一片松樹林,松針可以做引火柴。抓一把丟進灶膛,火柴刺啦一下引燃,火焰就瞬間盛開,火焰的歡快聲密集響在耳畔,架柴做飯就顯得容易多了。農村過年炸“油果”,也喜歡燒松針,火旺。
我常常挑著簸箕帶著耙子踏著斜陽到松樹林耙松針。在林木茂密的地方,松針落滿地,我一個人“刺啦刺啦”地扒拉著,先將松針扒攏成一個小堆,再拎過簸箕,往里塞。
曾經是和阿姊一起來的,阿姊擔心我承受不起重量,總是把更多的松針往自己的簸箕里塞。簸箕里塞滿了松針我們也不急著回去,總是要到山上晃一圈。呼吸著樹林里的新鮮空氣,夕陽昏黃的光照在身上,我們走得歡快。風吹過,樹枝在頭上吱吱作響。山上有山稔、覆盆子,還有“算盤”,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野果子,酸酸甜甜,我們填飽了肚子,也填滿了口袋。那些大個的、成熟的、飽滿多汁的野果,阿姊舍不得吃,挑出來給我。看我吃得開心,她就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可可愛愛的。
阿姊嫁人以后,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的音容笑貌全往我的腦海里鉆,想起的全是往日里她對我的好。想著想著,她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手里還抓著一把山稔子,嘴巴被染得紫紅。阿姊瘦了,皮膚蠟黃蠟黃的,臉上有傷,還沒有結痂,手背是腫的,頭發剪短了,亂糟糟地支棱在頭頂。
“他打你了嗎?”我拉著她急忙問。她搖搖頭,只顧傻笑。
我心急如焚,抓住她的手就回家。
那個我喊姊夫的男人一臉歉意地坐著,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姊夫說開始的時候給阿姊買了些藥,阿姊的病好多了。好的時候她會說體貼的話,會幫忙干活,會和他說謝謝。姊夫念著她的好,想著自己老了老了還能娶個如此水靈美好的姑娘,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他把阿姊留在家里托老母親照顧,自己跑到鎮上的工地做建筑工人。他一心一意地想賺錢給阿姊治病,希望她能好起來,能和他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可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阿姊又饞又餓,三天兩頭在地里刨食,把別人家的地瓜、花生、蘿卜糟蹋了個遍。她也因此被打得鼻青臉腫。姊夫賺的錢還不夠賠人家的損失費……這才半年的光景,阿姊就又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能力照顧阿姊,也不忍心她繼續這樣挨餓遭打,于是送了回來。希望她能回娘家,以后他攢到錢了再來接她,帶她去看病。
姊夫說得一臉誠懇,我們都不忍心責備他。這有心無力的感覺,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的日子是個死結,怎么解都解不開。父親臉上的皺紋繼續枝繁葉茂地繁衍著,阿姊干瘦蠟黃的手繼續在貧瘠的土地上刨著……
小升初考試還沒到,我和班主任表達了退學的愿望。班主任找了校長,他們一起勸我,說學雜費全免,叫我認真考慮一下。我垂著頭說:“不考慮了。”那年我12歲,小學才念了一半。校長和班主任都覺得很可惜,他們說我和阿姊都是有可能考上大學的人……我說沒事,可能考上就是不一定能考上,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家里少一個人上學,多一個勞動力,日子總歸要好過一點點。阿姊能吃上藥了,雖然不定時,好的時候總歸多一些。阿姊清醒的時候也是個勞動力,日子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們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插秧、施肥、收割稻谷,一起把糧食挑到鎮上去換錢給阿姊抓藥。
姊夫每個月也會寄一點錢回來給阿姊看病。阿姊越發好了起來。姊夫看到這樣的阿姊,有種深深的負罪感,對她說:“等以后好了,就找個好人嫁了吧,不要跟著我了。”
“等我好了就回去給你生兒子,好不好?”阿姊說得堅定,姊夫更是感動。他們情深義重、相濡以沫的樣子讓我很是動容。
一年過去了,阿姊變得清醒干凈了,再也不會到別人的地里偷東西吃。就是吃太多激素藥,整個人都是虛胖的。她時常照著水里的倒影發愣,我安慰她:“沒關系,等以后好徹底了,不用吃藥,就又美回去了。”
她說:“阿妹,回去上學吧。我這輩子毀了,你還要有好的前程,不要被我拖累。”
我笑:“我上學了,誰攢錢給你看病呀?我可不想我的阿姊一直這么丑。”
她伸手捏了捏我的手心,沒有說話。我心里的委屈與苦楚,她明白。我故作輕松的樣子,她看著一定難受極了。我反手也捏了捏她的手心,兩個女孩子的心意默默傳達著。就這樣,我也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極了。
我開始喜歡走在鄉間小路上,開始喜歡風吹稻浪的聲音。
誰能想到呢,我的阿姊永永遠遠地離開了我,在那個太陽當空照的夏天,在那個安靜的午后,她提著一把鐮刀,上山割草去了。可是她的尸體卻從山后面的水潭里浮起,腫脹的身子更丑了。
村里人一片惋惜,說她可能又患病了,哎,眼看就要好了。
只有我知道,她走進水潭的時候一定是清醒的。她還把鞋子脫在岸邊,方便人們找到她。
是的,她是故意的,她那么愛我,那么希望我可以好好讀書有個好的未來,又怎么舍得我小小年紀就背負起家庭的重擔。她甚至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就是怕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怕我心懷愧疚心里有負擔想她時淚流不止……
可是,阿姊呀,你什么都不說,我就會不知道嗎?
我還知道那天你要一個人去鎮上賣黃豆,是為了悄悄看姊夫一眼。我多么希望,你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
無聲而漫長的時間過去了,我悄悄走過陽光照過的地方,暗花的窗簾有很多日光的影子,我在穿過,穿過少年的時光,深深地想起一個快被許多人遺忘的稱呼:阿姊。
下一篇: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