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萬里循州路 百越瘴鄉多逐臣
隋唐時期河源人文地理略記
■龍川七目嶂上的云霧。古人認為,嶺壑盤郁,嵐煙四塞,積午不開,暴而成瘴。 黃贊福 攝
■本報記者 凌麗
核心提示
隋唐時,河源隸屬循州,離東都洛陽4800余里,“民居山洞,好相攻擊”,系中原人聞之色變的瘴雨蠻煙之地,也是帝國放逐“罪臣”以示懲戒之所。
循州府與龍川郡
隋朝的龍川郡,并不是古龍川縣,也不是現今的龍川縣地域,而是一個更大范圍的郡縣。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年),置循州總管府于龍川,開皇十一年(591年)遷歸善,原龍川縣被并入河源縣。也就是說,隋煬帝時期,已沒有龍川縣,原龍川縣地界,都并入了河源。
省并龍川縣,是有著一個歷史大背景的。《隋書·地理志》載,隋文帝楊堅即位時,有州201個、郡508個、縣1124個。如此之多的州郡縣,設置不科學,“或地無百里,數縣并置;或戶不滿千,二郡分領”,民少官多,民何以堪。因此,開皇三年,隋文帝罷天下諸郡,以州統縣,州設刺史,縣設縣令。
開皇十一年(591年,一說開皇九年),廢梁化郡,設循州總管府(治址在今惠州中山公園),轄歸善、博羅、河源(省龍川入)、新豐、興寧(省雷鄉入)、海豐等6縣。循州總管府先設在龍川,開皇十一年遷至歸善,(一說總管府未在龍川設,是開皇十一年直接設循州總管府于歸善梌木山)。
隋煬帝大業元年(605年),廢循州總管府,置龍川郡,統歸善、河源(含龍川、休吉)、博羅、興寧、海豐5縣,戶6420,初步劃定了沿革復雜的惠州行政建制區域范圍,隋朝以后的1000多年來,河源南部均屬惠州管轄。
歷史上河源、龍川的沿革復雜多變,但隸屬的郡、府,大多時候都是今惠州。這里將唐代時河源、龍川的一些沿革簡要介紹如下:622年(唐武德五年),龍川郡復名循州,轄循、潮2州,先后隸屬廣州(總管府、大都督府)。循州領歸善、博羅、海豐、安陸(海豐析置)、河源、石城(河源析置)、興寧等7縣。627年(唐貞觀元年),龍川縣并入歸善縣,羅陽縣并入博羅縣,齊昌縣并入興寧縣,石城縣并入河源縣。循州轄歸善、博羅、海豐、河源、興寧等5縣。690年(唐周天授元年)廢循州,置雷鄉郡,轄歸善、博羅、海豐、河源、雷鄉(析興寧縣置)等5縣。742年(唐天寶元年),改雷鄉郡為海豐郡,郡治歸善縣,轄歸善、博羅、海豐、河源、雷鄉、興寧等6縣。758年(唐乾元元年)廢海豐郡復循州,轄歸善、羅陽(博羅縣改)、海豐、河源、雷鄉、齊昌(興寧縣省入)等6縣。
隋唐時,龍川郡“民居山洞,好相攻擊”
正史里褒美隋朝龍川太守柳旦政績時,說到龍川郡“民居山洞,好相攻擊”。(《隋書·柳機傳》)那么,隋唐時龍川郡(治所在歸善)屬諸地,為什么人們還多住在山洞里呢?
南朝時期,嶺南分為廣州、交州、越州三州,其中廣州“諸山并俚獠,種類繁多”“雖民戶不多,而俚獠猥雜,皆樓居山險,不肯賓服”。他們住在山里,自由自在得像葛天氏之民。南朝宋時,廣州轄15郡、138縣、4萬多戶、約20萬人口;交州、越州總戶數5萬多戶,約25萬人口。“此之謂編戶,只是列入官府版籍的百姓,包括北方移民和一部分‘沾沐王化’漢化較深的蠻夷,此外還有大量的不肯賓服的蠻夷戶口,即所謂峒民未列入編戶。”(謝重光《客家民系與客家文化研究》P17)
《隋書》卷82《南蠻》載,“南蠻雜類,與華人錯居,曰疍、曰獽,曰俚,曰獠,曰狏,俱無君長,隨山洞而居先所謂百越是也。”此時南來“華人”,數量仍不占多數,與當地各“溪峒社會”的百越族人雜居。其強族兼并弱族,“郡邑巖穴之長,村屯塢壁之豪”,有的甚至能“躬率百越,師次九州”。因鞭長莫及,百越族中的豪強常常被中原朝廷任命地方長官,如循州俚帥楊世略,先是起兵反隋,以循、潮二州降唐后被任循州總管。
唐初李靖平定嶺南后,更多的人被編入戶口,比之隋代,數年間郡一級增至96個,人口達到了60萬。客家學者謝重光認為,這充分說明當時嶺南蠻夷遠遠多于來自北方的移民,其中粵東(含粵東北)一地,尚為俚人的天下。他認同譚其驤的這一論斷:“漢人之移植粵東,唐宋以來始盛。自唐以前,俚為粵東之主人……蓋自梁自唐,嶺南名為中朝領土,實際在俚帥統治之下者,蓋百余年云。”(譚其驤《粵東初民考》)
謝重光認為,贛南與粵東在唐以前就設立了虔州與循州,唐初人口都已接近百萬,說明當時這兩地的開發在粵閩贛區域內處于領先地位,也可以說都已分別有一定數量的漢人遷入,但此后這兩個區域人口增長相對較慢,經濟社會的發展比較遲緩,尤其是循州,可能因為交通線路的改變和北人南遷目標地的改變,這兩個地方接受漢人遷入少了,導致經濟社會發展遲滯。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隋代以后,俚人“漸襲華風,休明之化,淪洽于茲,椎跣變為冠裳,侏化為弦誦,才賢輩出,科甲蟬聯,彬彬然埒于中土”。(《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高州風俗》)這與唐朝廷對邊遠之地的漢化政策有關,被派到這些蠻荒的、不夠開化之地的,有的是任職,有的是被貶謫。這些來自北方的短暫寓居的官宦,無不飽讀詩書,帶著他們高遠的理想和受挫的現實,帶著他們的精神氣質,帶來了中原華風,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循州區域內的百姓和士人學子的風氣,同時也對當地的生產生活的進步產生了深遠影響。
據《舊唐書》和《新唐書》的記載,循州南至廣州400里,東至潮州517里,北至虔州隔山嶺1650里。至東都(即洛陽)4800里。現在若從河源(古循州屬地)出發,乘火車,大約24小時內就可以到洛陽,但在古代,受到貶謫的官員們就得騎馬或步行幾個月,一路風霜雨雪,困頓疲憊,還要遭受瘴氣的考驗。
大唐帝國幅員遼闊,“皇恩”難以澤及的邊遠蠻荒之地,如離東都4800余里的循州,就是帝國流放官員的理想之所。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原不少貶官被謫入嶺南。隋朝兵部尚書柳述,是第一個被朝廷流貶至龍川郡(郡治在今惠州,今日河源現轄各縣多屬之)的官員。另自唐中宗景龍年間起,就有10多名大臣被貶謫到循州。
被貶入循的官員,有相當部分好端端地回到了北方,也有部分人或因水土不服等原因生了病,埋骨嶺南的。因此許多北人便認為是因中了南方的瘴氣而死,對嶺南瘴氣談之色變:“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
李白曾經有一段時間“失聯”,在資訊不發達的時代,杜甫只知道他去了嶺南那邊,具體是死是活,他根本不曉得。“失聯”太久了,杜甫悲傷地夢見了李白,醒來后回憶夢境,他寫下兩首懷李白的詩,其一云:“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大學問家韓愈,被貶嶺南時,也被這東西嚇得寫下絕命詩——“好收吾骨瘴江邊”。不過,大家都知道,韓愈后來健健康康地回到了京城。
唐朝大歷十才子之一盧綸,有個姓趙的朋友被貶到循州(龍川古稱循州)。有一天晚上,盧綸收到了趙朋友的來信。在昏黃的油燈下,盧綸打開書信,只看得雙淚長垂。于是他寫了一首詩,詩名為《夜中得循州趙司馬侍郎書因寄回使》,讓信使帶回給趙朋友。詩云:
“瘴海寄雙魚,中宵達我居。兩行燈下淚,一紙嶺南書。地說炎蒸極,人稱老病馀。殷勤報賈傅,莫共酒杯疏。”
地處大庾嶺以南的廣東,是“瘴雨蠻煙”之地,“王化”不及,氣候炎熱,生活水準比中原低很多,艱苦得很。古時中原流傳著這樣的俗諺:連、英、循、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就怕的民諺(歷代沿革多變,一般指連縣、英德、惠州、新興、高州、信宜、雷州、化州及其所屬各縣)。
北人傳說南方的空氣里,有一種可怕的東西,人遇之則病,畜遇之則傷,那就是瘴氣。
五嶺常炎郁,百越多山瘴
那么,什么是瘴氣?瘴氣什么時候起?遇到瘴氣會得什么病?其實這瘴氣一年四季都會起。
清代范端昂《粵中見聞錄》說,“嶺南舊謂瘴鄉”,他還單列一篇,專門講瘴氣的。因為嶺南地氣暖,“罕應其候,蒸變為瘴”,非煙非霧,蓬蓬勃勃,多起于水間,與山嵐相合,常常像燒了很久的火一樣,草萊之氣郁結不散。山野間,日出的時候,也有白氣,從地下蒸騰而上,咫尺難辨人物。春夏秋冬都有瘴氣,不同季節的瘴氣,都有不同的名目,春天和冬天的瘴氣最毒。
在范端昂看來,春天的瘴氣,多因惡蛇乘春而出,其毒與陽氣俱吐,所吐的氣,初時在空中猶如彈丸,漸大如車輪。他告誡大家,要是看到這種東西,得趕緊閉氣伏地,等這氣過了才起,要不然,輕則胸悶,重則瘋啞,乃至汗死。
夏天八九月時,有冷瘴、熱瘴、啞瘴、香花瘴,遇之則得各種病。因而,善養生者,不要早行露宿,不要日中而馳。最是酷暑的午后,驟雨初歇之時,行人萬萬不可行走,汗熱了也不要脫去衣裳著涼。
胡樸安在《中國風俗》一書中抄錄的《粵西采風瑣記》,所載與范端昂類似,亦認為“天氣炎熱,地氣卑濕,結為瘴癘,為害不小”。
嘉慶《龍川縣志》卷四提及當地的瘴毒:“瘴癘乃深山菁林中草木之氣,挾毒蟲戀蟄蒸郁而成”“山居者,嶺壑盤郁多淫毒,嵐煙四塞,積午不開,暴而成瘴,人中之多生疾,或黃羸,足重,偏枯,癬疥,不一”。龍川當地人常常吃芙蒥之類的草藥來祛瘴毒,出門穿木屐,以遠濕地而少沾濕氣。
翻《辭海》的“瘴”字條,解釋為:“瘴:瘴氣,指南方山林間濕熱蒸郁致人疾病的氣。”“瘴癘:南方暑濕地的病。內病為瘴,外病為癘。”再翻《現代漢語詞典》:“瘴:瘴氣。”“瘴癘:指亞熱帶潮濕地區流行的惡性瘧疾等傳染病。”“瘴氣:熱帶或亞熱帶山林中的濕熱空氣,從前認為是瘴癘的病原。”
有人認為瘴氣是什么毒蛇、蟲子的尸體,以及落葉腐敗后,產生的一種毒氣,也有人反駁說,比空氣輕的氣體,產生一點即飄上天一點,無論有毒與否,成不了“瘴氣”。比空氣重的氣體,即使有毒(更多的氣體也不一定有毒,而是因為擠走了氧氣,會讓人窒息),也必須在相對封閉的條件下,才能積聚,人誤入此環境時對人體產生危害。譬如長期不使用的深井,污濁的下水道,人下去之前,必須先放活物下去檢驗一下。在敞開而且總會有風的地表,比空氣重的氣體也難以聚集形成“瘴氣”。
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左鵬在《宋元時期的瘴疾與文化變遷》一文中認為,瘴疾是北人南遷后因水土不服等原因所罹患的疾病,誠如其他學者所說,它雖然包含了某些外感熱病,但主要是指惡性瘧疾。根據瘧疾的流行病學分析可知,瘧疾有兩種流行形式:一是地方性流行,一是爆發性流行。
又有人認為,用現代醫學的觀念來看,“瘴癘”倒是很像“地方病”,“瘴氣”則是“地方病”的病因。某個地區特有的氣候、地理環境,使其存在一些傳染病病原體的動物宿主;某個地方特有的生活習俗,利于病原體感染人體;某個地方的土壤中所含物質對人體來說不適應。因此,“瘴氣”和“瘴癘”的消失也就很好解釋了:沒有污水滋生蚊子,睡覺掛蚊帳開空調,杜絕蚊子叮咬,瘧疾自然就發不了;滅了釘螺,血吸蟲自然活不了,便也鉆不到人體來了;鹽里面加了碘,土里有沒有碘也就無所謂,人的甲狀腺也不腫了……
民國《龍川縣志》第20頁,說到龍川縣地,多暑少寒,夏秋間淫雨連日,潦水暴漲,有颶風間發,甚則折木揚沙,數日方止。秋天的仲季月,瘴癘發作,人多瘧疾。
而同治《河源縣志·風俗志》里,則對河源的好空氣作了很自豪的描述:
“河邑地高土厚,山明水清,少巖壑嵐瘴,遠海潮咸濕,泉稍寒冽,氣自暄和。”雖然春后多陰雨,服物不免生霧,秋分始晴明。至于麻風、瘟疫、重腿、沉疴諸癥,是廣東人經常罹患的,但在河源縣,卻獨獨可以無憂。宣稱境內無瘴的,還有桂林等地,這是修志人對家鄉的美化,還是實情,就見仁見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