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首邑走出來的中國文學事業守夜人
?——蕭殷傳略
1953年,蕭殷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大院,當時他與楊思仲(陳涌)輪流任《人民文學》執行編輯。
1979年11月,蕭殷(左一)參加全國文代會期間,與巴金、陳忻等留影。
■本報記者 凌麗
核心提示
蕭殷,原名鄭文生,筆名蕭英,1915年出生于廣東龍川縣。是新中國廣東文藝評論工作的開拓者,《文藝報》創辦人之一。1938年,進入延安“魯藝”學習,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華北《新華日報》編委、延安中央研究院研究員、中央黨校教員、《石家莊日報》副總編輯。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文藝報》主編、《人民文學》執行編輯、中國作家協會青年作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副所長、暨南大學中文系主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副主席、《作品》月刊主編。先后從事報刊編輯、文藝教學、文藝理論研究等工作;出版小說散文集、文學評論集多部。1985年,獲廣東省首屆文學評論榮譽獎;1986年,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特別獎。
蕭殷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創作的一生,始終致力于革命、文學工作,同時積極幫助青年成長,是一批后來成為中國文學中堅力量的文學青年的伯樂。這位已載入文學史、深度參與并影響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發展進程的河源人,是中國文學事業的“守夜人”,是廣東文藝評論工作的開拓者。
從“嶺南首邑”竹園里走向省城
蕭殷的故鄉,是廣東河源市龍川縣佗城鎮。佗城,是史料記載中嶺南最早建立的城邑之一,是2200多年來東江中上游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重鎮,有著“嶺南首邑”之稱。佗城既是趙佗興王之地,又是秦代中原文化南下與百越文化匯融之地。自趙佗為龍川令在佗城駐軍施政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佗城一直為龍川縣治所在地。2000多年的建埠史,讓佗城積淀了厚重的文化底蘊,是1991年廣東省人民政府首批公布的省級歷史文化名城之一。
后來蕭殷回憶起童年時的故鄉佗城時,是這樣描述的:“佗城面臨東江,背靠嶅山,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處處古剎,古色古香,是南越王趙佗稱帝的古城,但到我懂事的時候它和全國農村一樣,正面臨著農村經濟的破產。‘農民頭上三把刀,地主官吏高利貸’。加上連年遭災,農民紛紛逃荒要飯,美麗的故鄉滿目瘡痍,一片凄涼。”
蕭殷故居在佗城郊外竹園里鄭屋的一角閣樓,有三層。一樓門楣上,有一塊賴少其題寫的“蕭殷故居”刻石牌匾。如今小閣樓已很是破敗,樓上地板有些顫動。20世紀60年代,林默涵、杜埃、饒芃子、易準等都到過或住過這座小閣樓。每次蕭殷回來,都住在三樓。在這小閣樓里,蕭殷度過了許多生活歲月和創作時光。
20世紀60年代,蕭殷寫了三篇帶小結性質的文章,即在《羊城晚報》上以“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理論研究組”名義發表的《熟悉的陌生人》《文藝批評的歧路》《論〈金沙洲〉》。這第三篇文章,是蕭殷在竹園里寫的,他順便回家探兄,后來任《作品》副主編、廣東省文化廳原副廳長的易準,也一起住在竹園里。
蕭殷出生于1915年中秋節次日,起名叫鄭文生。后來蕭殷回老家,家鄉人的同輩和長輩都叫他“文生”。蕭殷8歲時,父親就因病去世了,母親患風濕癥長年臥床不起,全家只能靠在城里做店員的哥哥每月5元的工資過活。家境貧寒的蕭殷從小便飽嘗了人間的辛酸,他知道自己隨時都有輟學的可能,于是更加努力讀書,學習成績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他還大量閱讀課外書,以開闊眼界、增長知識。小學畢業后,在幾位老師的幫助下,貧困的蕭殷才得以進中學繼續念書。
蕭殷從小就受到了革命理想的感召。1925年,北伐軍第二次東征過境,張貼出“有田耕,有工做,有飯吃,有書讀”的標語,年僅10歲的蕭殷就開始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蕭殷自小酷愛讀書。讀初中時,蕭殷初步展露了他在文學上的才華。他與高中一些愛好文學的青年創辦了文學期刊《湖畔》,發表了一些進步作品,也團結、聯絡了部分愛好文學的同學。在第二期《湖畔》上,他發表了小說《明天》和《風雨之夜》等散文。《風雨之夜》以蕭殷的親身經歷和感受,寫了一個貧困學生在風雨之夜到處奔走借錢交學費的故事。后來這篇文章還在廣州的一個省展覽會上獲得了二等獎,這對剛走上文學道路的蕭殷來說是莫大的鼓勵。
由于家貧,蕭殷深知上大學已沒有希望,他決心自食其力,另謀出路。讀完中學后,蕭殷乘船順江而下到廣州謀生,在一個舊祠堂里找了塊棲身之地,并考上了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他的哥哥想方設法為他湊齊了學費。為了不加重哥哥的負擔,蕭殷開始向省級報刊投稿,以賺取稿費補貼生活。從1932年(17歲)開始,他連續三年先后在報刊上發表了多篇小說,其中有“喊出了農村衰敗的第一聲悲嘆”的作品——《烏龜》《瘋子》《父與女》及《倒閉》《沉落》等。發表在《廣州國民日報》上的小說《烏龜》,后來被人改編成話劇搬上舞臺。
蕭殷在哥哥的幫助下讀完了大學一年級,最終還是因為經濟困窘輟學了。
“蕭英”走上了革命道路
輟學后,蕭殷回到家鄉,在龍川鄉村師范找了一份教繪畫的工作。第二年春,鄉村師范也停辦了。1934年,他又轉到佗城小學任教。1936年春,又轉至龍川縣民眾教育館工作。
1936年春,蕭殷結識了一名革命者。這個人經常帶一些宣傳革命統一戰線的書刊來,蕭殷從中挑選出一些文章,油印數十份,和工友到鎮上去散發、張貼,宣傳革命主張。與此同時,蕭殷開始密切關注革命形勢的發展,并和一些革命者取得了聯系。在家鄉工作期間,蕭殷還寫了《借貸》《哥哥的臉》《倒閉》等小說以及報告文學《年關雜寫》等。他投到《東南西北》的小說全部發表了。蕭殷對報社的編輯心存感激,并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創作之中。
在佗城工作期間,有些人想方設法造謠陷害他。1936年7月,蕭殷再次離開佗城。他來到廣州,在同學的幫助下住進了中山大學。從7月到12月不到半年的時間里,蕭殷參加了多次革命活動,思想上發生了質的飛躍。為了斗爭的需要,他寫了許多雜文,并在《珠江日報》上發表,署名“蕭英”。這些文章矛頭直指國民黨,另外還有一些散文在《黑暗》《市民日報》等刊物上發表。當時,國民黨特務使用各種伎倆誘捕、迫害革命者,形勢非常嚴峻。蕭殷迫切希望得到魯迅先生的指導。
在北平,戰地記者“蕭殷”誕生了
10月初,蕭殷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在信中簡要介紹了廣州革命斗爭的形勢,并把自己創作的散文《溫熱的手》一并寄去。蕭殷日夜期盼先生的回信,沒想到,魯迅先生在收到他的信稿10天后就不幸逝世了。魯迅只在10月9日的日記上記了一句:“得蕭英信并稿。”悲痛的蕭殷在中山大學禮堂參加了魯迅先生的追悼會。會后,特務跟蹤、逮捕進步青年的活動更加猖獗。蕭殷的幾個同學都被捕了,他也上了特務的黑名單,日常生活都受到了限制。12月底,蕭殷和摯友賴少其一同離開廣州前往上海。剛到達上海,他就從朋友口中得知,他們的來往信件已被檢查,他們的行蹤也被監視,為了隱匿身份,他只好改名換姓。
抗戰開始后,蕭殷加入共產黨領導的“上海防護團”,任戰地記者。后來,他又赴漢口編輯中國青年記者協會機關刊物《新聞記者》月刊。1938年,他從武漢輾轉到延安,就讀魯迅藝術學院,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任延安中央研究所文藝研究員和中央黨校教員。當年,他還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親聆了毛澤東主席的講話。
1939年,蕭殷調張家口任中國共產黨北方局《新華日報》編委兼特派記者、《晉察冀日報》編委兼副主編。在抗日前線從事采編工作時,蕭殷曾在冀南的游擊戰中負過傷,是二等乙級殘疾榮譽軍人。在這期間,他一直用筆名“蕭英”,在《新華日報》《新中華報》《解放日報》上發表文章。國共“和談”期間,中共派代表團赴北平。為了加強對和談進展的報道,蕭殷被調往北平主編《解放三日刊》,并兼新華社北平分社采訪部主任。初期發表文章仍用“蕭英”這一筆名,有些同志認為這個名字在革命根據地報刊上出現過,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為了斗爭的需要,他把筆名改為“蕭殷”,后來這個名字逐漸取代了他原來的名字。抗戰期間,他發表了《井圪塔的血》等報告文學和散文。
1945年11月,在張家口解放區,丁玲負責主編《晉察冀日報》副刊,年輕的蕭殷兼任《晉察冀日報》報社編委,同時在新華社晉察冀分社任編輯組長。但丁玲很快被調離報社,負責主編《長城》文學月刊,《晉察冀日報》副刊由蕭殷接替主編。
1946年2月,國共談判,北平軍調處執行部成立,組織上調蕭殷到北平參加《解放報》(三日刊)工作,負責領導記者采訪工作,同時自己也會出去采訪,他跑的“線口”主要是軍調部中共代表團,各地發生了軍事沖突的“突發新聞”,他也會馬上收拾包袱奔赴一線采訪。
1949年2月,蕭殷隨中共中央華北局進入北平。7月底,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文代會)開幕,大會決定出版《文藝報》,大會期間蕭殷在宣傳組工作。9月25日,全國文聯機關刊物《文藝報》創刊,蕭殷與丁玲、陳企霞同為首任三位主編,為《文藝報》確立辦報方針、編輯思想和專業風格。
趙堂子胡同來了個年輕人
趙堂子胡同6號。王蒙對這個地址,印象極深,他第一次得到蕭殷的指導,就在那里。
1955年春天,20歲的王蒙怯怯地推開趙堂子胡同6號的門。多年后,王蒙回憶起第一次與蕭殷的見面說:“文學的神物化為一個和顏悅色的小老頭,他慈祥地向我笑,向我伸出了溫暖的手。”這個小老頭,就是蕭殷,他為王蒙開啟了文學殿堂的第一道門。
時任共青團北京西城區委副書記的王蒙是為了他的處女作《青春萬歲》來的。
被出版社“槍斃”了的《青春萬歲》初稿,被眼光銳利的蕭殷從中發現了作者的才華。于是,蕭殷把王蒙約來見面,對他的作品作了優劣評論與修改指點,并送他一本自己寫的《與習作者談寫作》。
這第一次談話,讓蕭殷決定認真幫助王蒙。此后,每個周日,王蒙都到蕭殷家里來談稿,如此七八個星期天。最后,蕭殷幫助王蒙請了半年的創作假,修改好了《青春萬歲》。修改版《青春萬歲》讓蕭殷非常高興,直接就交給了中國青年出版社。
1957年1月,王蒙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受到上綱上線的批評,蕭殷打電話約王蒙來家里談話,鼓勵這位自己寄予莫大期望的年輕人,并公開發表文章為王蒙申辯。7月,王蒙被打成“右派”,蕭殷極為悲憤。11月,即將離開北京遠赴新疆的王蒙到趙堂子胡同8號看望蕭殷,向老師道別。面對出版社交來的王蒙《青春萬歲》樣書,蕭殷傷心落淚。他用最好的紙張,精心制作了封面,并珍藏起來。蕭殷一直把書樣帶在身邊。后來他調到暨南大學中文系當主任時,還向中文系的學生介紹這本書。
1961年,蕭殷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韋君宜推薦這部書,但仍是因政治原因,未能出版。一直到1979年,《青春萬歲》才出版。該書出版后,廣受歡迎,并被改編成電影。1984年,小說《青春萬歲》獲首屆“人民文學獎”。
粉碎“四人幫”后,蕭殷主編《作品》雜志,四處打聽剛剛嶄露頭角就遭受打擊的王蒙的下落。王蒙試著給蕭殷寄了封信,長期牽掛他的蕭殷欣喜若狂:“王蒙來信了,王蒙來信了……”經過20年的動蕩,得知王蒙無恙,令蕭殷歡喜無限,大叫著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妻子陶萍同志,告訴他的友人。王蒙讀著回信,潸然淚下。
王蒙在1978年獲得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品《最寶貴的》,就是蕭殷經手在《作品》發表的。
已年近九旬的王蒙,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等近百部小說,獲獎無數。在20世紀80年代曾任文化部部長。
他使《作品》成為全國文藝思想解放運動排頭兵
蕭殷是從廣東走向全國的文學批評家,也是從北京回歸到廣東的文學批評家。自1960年11月任中國作協廣東分會副主席,他就回到自己文學生涯的起點——廣東。此后20余年里,嶺南文壇的風霜雨雪,他都經歷過;嶺南文壇的春華秋實,都有著他殫精竭慮的照拂與付出。
1960年11月,蕭殷任中國作協廣東分會副主席,分管機關工作。1962年1月,在蕭殷的努力下,停刊5年之久的《作品》成功復刊,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曾對當時的《作品》給予了很高評價。3月,首屆羊城晚報《花地》作品評獎,這是當年繼《大眾電影》雜志評“百花獎”之后,全國首例報刊文學作品評獎。
1976年,“四人幫”倒臺,十年浩劫終結。蕭殷主持《作品》的第二次復刊,他立即向丁玲、艾青、王蒙等約稿。《作品》復刊第一期發表艾青、王蒙、舒展等“右派分子”作品時,還是遭受了非難。但蕭殷頂住了壓力。很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艾青等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王蒙發表在這期《作品》的小說《最寶貴的》《復婚》,被評為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與此同時,蕭殷還組織發表了一系列文藝論爭文章,在全國最早開展對“四人幫”文藝路線的批判,《作品》成為當時最先刊發白先勇短篇小說、梁羽生武俠小說的文學刊物,成為全國文藝思想解放運動的排頭兵,風行一時,發行量達到78萬份。
廣東文學輝煌年代領軍人
“十年浩劫”沒有壓垮蕭殷的精神,卻摧垮了他的身體。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拖著病體,整理、選編舊作,瞞著醫生撰寫了大量的評論文章,出版了《習藝錄》《創作隨談錄》,還在暨南大學任兼職教授,帶出了兩名文藝理論研究生。在他的床頭案上,堆滿了來自全國各地文學青年的來信來稿,他每天都硬撐著身體看稿復信,常常是鼻子里插著氧氣導管,還在和前來探病或求教的文學青年侃侃而談、循循善誘。
1983年8月31日凌晨4時50分,蕭殷與世長辭。在蕭殷領導過的廣東文藝戰線上,廣東第二代文學批評家在歷經一次次火花迸濺的磨礪后,脫穎而出。他才華洋溢的學生饒芃子、黃樹森、黃偉宗……日臻成熟,成為廣東文學評論界新一代領軍人。
黃偉宗說:“俯瞰中國現代文學史,廣東文學有兩度輝煌時期,分別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和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在這兩個輝煌時期,蕭殷作為領軍人物,功不可沒……蕭殷,不僅是文藝批評家的領軍人物,也是作家的領軍人物。”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傅修海認為,蕭殷的文學史意義包括了四方面的努力和貢獻:文學論、創作論、寫作談、文學問答與通訊。從形態上說,蕭殷的文學思考和工作成績,對應著四大類型的文字:主題報告、專題論文、寫作談(創作談)和通信書簡。
蕭殷將畢生精力獻給了中國新文學和社會主義文藝事業,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寫下重要篇章。他的正義、良知、膽識和責任心,必將激勵后人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砥礪前行。
蕭殷的家鄉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新變化。今天的佗城,佗城景區被評定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千年古城正煥發新生機。今天的龍川,交通區位突出,生態資源優越,人力資源豐富,產業基礎厚實,龍川高質量發展呈現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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