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臨界之塔”的詩人
——《河源文學新狀態》第25期小評
■石慧怡
詩人是詩歌的創造者嗎?
乍一聽像是這么回事,甚至按照我們對詩歌的理解來看,也該如此。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將抒情詩描寫成一種妙手偶得的產物,后來尼采將其總結為“抒情詩被描寫成一種不完善的、似乎偶爾得之、很少達到目的的藝術,甚至是一種半藝術”,使得詩歌本身成為一種即興藝術,似乎詩歌的誕生完全源于詩人本身:若詩人有妙手回春之術,詩歌自然手到擒來;反之,則無法為詩。
然而,作為詩人的坎離卻從來不承認這一點,這從《河源文學新狀態》第25期他的組詩中不難看出。因為按照他的角度看來,若將詩歌完全看作主觀的事物,至少今天我們可以說,美學早已不承認這一點。今天我們對美學的共識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主觀藝術與客觀藝術不是對立的存在。一種對詩性的純粹靜觀和愿望也只能創造出“半藝術”來。
據此,坎離進一步引用尼采在《悲劇的誕生》的觀點,完全否定了叔本華的觀點。他認為,“愿望著的和追求著一己目的的個人,只能看作藝術的敵人,不能看作藝術的泉源”。這是說,一個詩人如果止步于個人感受,對個人感受和愿望作純粹的靜觀,認為詩歌服務于自身意志與感受,那么他將永遠無法成為詩歌藝術的創造者,遑論主體。因為第一,他筆下的詩歌是否還得稱之為詩歌值得懷疑;第二,他已完全將自己與詩歌割裂開來,將詩歌和自己的生活劃分為兩樣截然不同的事物。
但同時,詩人的主體性在尼采這兒并沒有完全地滅失,“在下述意義上藝術家是主體:他已經擺脫他個人的意志,好像變成了中介,通過這中介,一個真正的主體慶祝自己在外觀上獲得解脫”。這是說,詩人與詩歌的關系不過是一種從屬關系,詩歌與藝術世界的關系才是主要關系。由于詩歌無法直接與藝術世界在外觀上取得聯系,而只能隔海相望,故需要詩人這一橋梁,將其二者在實踐中相連。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詩人,二者的關系就不復存在。事實上,不論詩意表達與否,二者的關系都是客觀實在,只是僅有實質的,不具備外觀。尼采這是在強調,詩人從來不是詩歌藝術的創造者——真正的創造者恰是藝術本身。
我們總說,“藝術源于生活”。那么如此說來,我們的尋根之旅也終于到了目的地:詩歌藝術的真正創造者乃是生活本身。而這,便是坎離所理解的詩歌創作。
在這種關系下,詩人在追問自身的生存意義時,必然要追問:我們該如何生存?或者,我們可以像哲學家陳嘉映那樣提出一個關鍵問題:作為詩人,何為良好生活?在《悲劇的誕生》里,尼采給出了極具解構力的回答:“我們不妨這樣來看自己:對于藝術世界的真正創造者來說,我們已是圖畫和藝術投影,我們的最高尊嚴就在作為藝術作品的價值之中——因為只有作為審美現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永遠有充分理由的。”因此,作為個人,雖然本質上我們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但從為詩者的角度來說,如能認識到,我們是藝術作品中的一部分,審美現象的一部分,我們就能意識到,我們的存在是有充分理由的。一句話,我們是作為藝術本身的存在而富有生存意義的。
言論至此,我們可以解答另一個問題:詩人作為藝術家,究竟是不是一種風雅的存在?對此,坎離一直持懷疑態度。他說,身邊不少詩人對于風雅之事作如是觀:不但是本性的體現,更將其視作寫詩的動力,至少,風雅之事對詩歌藝術是起到推動作用的。且不論其中有多少先驗和自欺的成分,僅從詩人的定位上說,詩人不管是不是藝術家(坎離一向認為,詩人可以是諸子百家,也可以是純粹的藝術家),對于詩歌而言,詩人首先是一個勞動者。勞動的目的是什么,不該站在詩人主體地位的考量上問,而應問:我們能為詩歌做些什么?進而問:我們將成為詩歌的什么?因此,為追尋真正的詩歌藝術,我們不能期待在美酒中將詩歌寫得美潤,不能幻想在茶藝中將詩歌造得甘甜——在風雅中,我們不可能做好詩歌藝術。
坎離從來不是一個嗜好風雅的人。盡管他的詩歌里不乏極具個人化的表達,例如在《臨界之塔》中描述了這樣一個因下午過于刺眼的太陽光而懷疑生活、懷疑自己最后卻以“沒怎么回事/就這么回事”與之和解的狀態,詩人的表達看似達觀,實是無可奈何,因為“日神依然故我,時常/夢境般昭然若揭”,更因為“出心是幽靈/醒來就要忍受饑餓”,你看,詩人雖是從自身感受出發,最后卻仍舊回到一種對社會群體的觀照中。
詩人本身就如同一座“臨界之塔”,用溫暖而澄澈的燈光照向不同群體中具體的人。在《青面佛》中詩人對于在大理、昆明對旅拍車輛里嬌艷欲滴的女人的未來發出了追問:“她們是否平安,是否添了新歲/是否有一碗茶端到她們手中/面頰前,溫言諄諄。”在《斗士》中詩人用情懇摯地表達了對農民工的崇敬:“一定是工人走下地面時/走下了神壇/從而走向明天。”在《羊皮書》中詩人運用草原和牛奶等意象表達出對牧人的歌頌:“我大口生啜新鮮牛奶/憬悟出奶牛有力/也感佩牧人之孔武。”
詩人的視角并不局限于標簽化的“職業”,而更多地向人群出發,比如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在《爐市》中,人群之擁擠、天氣之陰濕,共同構筑了城市中的人“潮濕”的感受,空氣中滿是“鮮花枯萎后/尚未被分解的味道”,而“我們像城市里的胡楊/一半沉默,一半張牙舞爪/一半仍活著,一半已死去”,更是將每一個“市民”那些細微而朦朧的感受推向皓月當空,發人深省。
在《盧克索第五夜》中,坎離用短句將埃及的食物與本地風情并蓄而行,勾勒出埃及的文學現場,最后作結“晝言夜說的人啊/駱駝上的人是不聲張的”意蘊悠長,全詩結構精巧,像風味獨具的香料,鮮香而又有些嗆鼻,讀來頗為有趣;這一特性在《旅行之玉》《制造夢幻》中亦有體現,在此不再贅述。
“詩關別材”,詩是命定的藝術。世界與生命之廣闊,人當然不必然寫詩,但身為詩人的坎離始終有種使命感。他時常說,詩人不得不受命,否則他就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