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平生最有儀式感的是童年與祖母在中秋等月亮，有了這個，后來流行的情人節送玫瑰等都成了小兒科。

月餅擺在盤子里，表皮油亮亮的，上面隱約印著花好月圓四個字，還可以看見我愛吃的青紅絲隱藏在餅子里面。三個黃澄澄的大梨子，有一個被大黃蜂蜇了一個小黑斑，肉眼不可辨，只有我知道。還有三個熟雞蛋、三盤沙子炒的花生和瓜子，玻璃紙包的水果糖，紅的、綠的……

小花貓已經在桌子下繞圈子，黃狗遠遠地坐著，它在守護著這一切。

灶房的屋頂上開始冒起了青煙，祖母在炸糖糕，香味順著大梨樹密集的枝丫曲折地冒出來，我跑了進去，哇哇啦啦地叫著，盤子里糖糕圓圓的、胖胖的，像剛剛出來的月亮一樣好看，我剛剛要拿，被祖母按住了。“今天是中秋節，月亮吃完你再吃！”

好吧！我耷拉著腦袋出去找月亮了。黃昏正在降臨，遠遠聽到狗吠貓叫，我家在村子最西頭，其實是在田野里，距離村莊還有幾十米。這時候的村莊看上去被暮靄弄得面目不清，東邊的天空黑沉沉的，沒有看見月亮。

月亮不出來，我無法吃所有的好吃的。平時這個家里，一切都得聽我的，祖母聽我的，花貓聽我的，黃狗聽我的，大蜂子聽我的，梨樹聽我的……但今天，不是這樣了。我有點失落，但還有盼望，我開始爬樹，我家大梨樹好像生來就是讓我爬的，我記事時它都像個老人了，矮墩墩的，黑乎乎的，比我高不了多少。最搞笑的是，這棵百年老梨樹許是年輕時被人完整砍過樹冠，所以形成了一個小圓桌一樣平整的樹窩，里面經常會有一群螞蟻、兩只壁虎，有一次還有一條小青蛇盤在那里。這是我的樂園。

我把家里方凳子先放在樹下，然后是小方凳，然后是小椅子，我的小短腿蹬著這顫顫巍巍的吱呀作響的自制梯子，爬上了大梨樹。大梨樹身上有三根最粗壯的主枝，向上向左向右，把院子遮得什么都看不見。我慢慢爬向樹頂，院子里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看到炊煙，青色的，一團又一團，被吐出來就開始歪歪扭扭向上升起，它像是喝多了酒，步履不穩，身子搖晃，然后在空中就癱成一片漫漶，像個顯形的妖怪四散而去。現在我能看到的是滿樹枝的黃梨子，在我的身體和胳膊邊召喚著我，香氣一波一波向我涌來，好像在說：快吃一口，我最甜蜜，我最水靈……到底吃哪個呢，我猶豫了，對，祖母說先讓月亮吃……我的肚子癢酥酥的，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個大黃梨，正想鉆進我肚子里，它圓圓的，個頭特別大，也許是長在最杪頂，要光有光，要風有風。

被枝上的梨子弄得迷迷糊糊的我，這才想起來，向東看月亮。這時候暮色更加深沉了，我看到月亮了，月亮從村莊東頭的那片野麻地里探出頭了，紅黃色的、巨大的，只有半片——月亮看上去很吃力，好像走了趟長途，又像是參加了一個盛大的聚會剛剛回來，疲憊盡顯，我真想飛過去幫幫她。

這時候，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我，聲調急切。“平兒——”，這聲音響著，向東邊去了，祖母一定是去村莊找我了。我急切地下樹，快下到黑乎乎的樹窩時，踩在一根枯枝上，我只覺得一陣迷糊，再睜開眼竟然平躺在地上。我摔下樹了，祖母從村子里回來了，看到我大叫了一聲，我這才大聲地哭起來。一雙溫暖的手摸了摸我全身，她讓我舉胳膊，踢腿，確認我沒有摔壞。“月亮保佑你，不哭了。先拜拜月亮娘娘，再吃月餅。”她拉起我，對著月亮彎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