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巧

教書二十多個春秋，所得榮譽并不多。翻箱倒柜，也找不出幾本能證明榮譽的證書。最頂級的，也不過是縣級，僅一本。至于鎮級、校級，也寥寥無幾。其實，這些烙著紅紅印章的榮譽證書，我并未在意。有，欣然接受，無，也不強求。

而我在意的，是那張沒有印章，也沒有封皮的，像榮譽證書，又不是榮譽證書的證書，所以，我不用“本”而用“張”這個量詞。準確地說，就是一張紙，一張作業紙，一張模仿榮譽證書畫出來的榮譽證書，沒有印章，卻有“七（4）班全體同學”落款，由學生頒發給我的榮譽證書。

它，一直被我珍藏著。

那年，我在鄉鎮中學，教兩個班。剛從小學升上來的學生，純真、活潑、好玩、調皮，又有些懶惰，對學習不怎么上心。這樣的學生，有幾分可愛，又有幾分可氣，總要老師多些耐心，多費些口舌，上課還得撕扯喉嚨，加大音量。不覺間，聲線出狀況了，上課說著說著，突然就失聲了。同學們認真聽著，突然思路被打斷了，莫名其妙地盯著我看，不知所以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捂著嘴巴，停頓一陣子，咳嗽幾下，聲音才漸漸緩過來。許久后，學生的思路才被拉回正軌。一節課，出現這種情況至少兩三次。這樣的課堂效果，可想而知。我竟如此頹敗，就像一臺有故障的收音機，突然發不出聲音了，用力敲敲打打幾下，又有聲音了。我不知道我的故障出在哪兒，便去看醫生。醫生用電筒光照向我喉嚨深處，瞅了又瞅，又讓我拍片，照CT，得出結論是，咽喉炎，教師職業病。確實是職業病。我不是現在才得咽喉炎，教書多久，咽喉炎就伴隨我多久，像個難纏的戀人，愛不足，恨有余。為什么以前不會這樣突然失聲？醫生說，現在嚴重了，你要節約說話。

天天要上課，怎么節約說話？

讓課少的語文老師分擔一個班嘛。有人提醒。一語驚醒夢中人?？v觀，發現學校語文老師隊伍中，我年紀最大，卻任課最多。此時的心理，就像航行的船只，突遇風浪，失去了平衡。于是乎，化怒氣為勇氣，再三申請，卸任一個班。

卸任哪個班呢？左右為難。

兩個班的學生不知從哪兒得知消息，今兒這個班學生跑進辦公室，明兒那個班學生堵在教室門口，央求我，老師，我們就要您教我們班，今后我們不吵鬧了，不惹您生氣了，不讓您操心了，行嗎？

天哪，他們竟然以為是他們自己的問題。后來只要想起，我心里都覺得堵得慌，覺得特別對不起這個班。

這個班，是七（4）班。

我竟然狠下心，拋棄了這個班。聽說，當晚，七（4）班女生在宿舍哭了一夜。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語文教本里夾著一張紙條：老師，請您今晚給我們班上最后一個晚修，行嗎？因為晚修不用講課，您到我們班看看就行。

但那一整個白天，都不見那個班學生，好像故意躲著我，躲得遠遠的，就像星星躲在厚厚的黑云里，不肯見負心的黑夜。

他們由愛生恨了嗎？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晚修課還是鼓足勇氣去了那個班。當我踏進教室門，掌聲響起來，歌聲響起來。一曲《感恩的心》，淡淡的憂傷，又淡淡的甜蜜。那一雙雙哀求似的眼睛，那么真誠，那么依戀，讓我無法直視。我背過臉去，極力忍住自己的淚水。

歌聲停，燈火滅，滅得讓我莫名其妙。當我還沒回過神來，燈又亮起來了。兩個班干部背著手沖到我面前，一人亮出榮譽證書，一人亮出小公仔，獻給我。掌聲雷動。此情景，像極了奧運會上的頒獎儀式。

此時此刻，我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即使那場終生難忘的實習離別情景，也沒被這么感動過。

那張榮譽證書，是他們用作業紙，仿照著真榮譽證書的模型，畫出來的。

我想，我的教書生涯，再沒有比這更真誠，更珍貴的獎品了。

于我，那不是榮譽，而是一種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