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的寂寞
■陳中奇
深秋,正是出板栗的時節。板栗貯滿了秋風的硬,秋風的甜。
我趁著國慶假期去看望表姐,我舅舅唯一的女兒,她家高踞坡頂一片開闊地上,院門口有三棵枝繁葉茂的板栗樹。小時候,舅舅家瓜果蔬菜種得好,碧綠的苦瓜,醬紫的茄子,脆嫩的洋姜,香辣的大蒜,當然也少不了甜糯的板栗,都成了我們喜歡去他家的理由。臨別,表姐送我一大袋板栗,估摸有五六斤。我說,我家里也有板栗樹。她說,你家那是良種板栗,我這是土板栗,香!一時讓我盛情難卻。
舅舅是母親唯一的哥哥。我最后一次見到舅舅,是在舅母的葬禮上。那時客人散盡,表姐一家收拾完畢也要外出打工,我坐在板栗樹下的長條凳上,舅舅著一身黑夾襖,戴著一頂遮耳的防風皮帽,弓著背,坐在階沿一把椅子上,他似乎比平日更佝僂更憂郁一些。我心里明白,獨自生活的寂寞將會快速摧垮這位喪偶的老人,他沒有多少文化,也不知如何排解,一輩子像一杯溫水,吃喝拉撒睡外加不倦而沉默的勞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所謂的精神與感情幾無表露。我常想,這個年齡,是不是命運的齒輪正在不可抗拒地收緊,咔咔作響,凌厲地撕咬,是不是越粗生粗長的人,情感來得越真切生疼,也許無遮擋無抵御的真情最易耗盡人的活力和生機,顯得卑微而更珍貴。他想留我們多住幾天,說話本就不利索,此刻更顯囁嚅,甚至流露出一抹哀傷的眼神,但我們各有各的忙,終是沒留下來。
隨后的一段時間,安靜得像一條秋天的小河,直到我跟母親通電話。母親說,前幾天,你舅舅來了,天不亮就來了。我納悶,天不亮跑來有啥急事呢?母親回道,他是打了屋門口的板栗,珍寶一樣,趁著趕場就連夜送過來,窗子還黑乎乎的,他晃著手電,在外面大聲喊叫,開燈一看,還嚇了我一跳。舅舅家離我家大約十里多路,我能想象出他一個老人家,舉著長竹篙,圍著樹轉圈圈,慢吞吞地打板栗、撿板栗、去殼剝籽,心心念念要去送板栗給妹妹的情景——除了遠在外地的女兒,母親是他唯一的至親了。他個子矮小,老實木訥,一直不是個強干的男人,活得像只縮著脖子的鴕鳥,腿還曾受傷上過鋼板,走路有輕微的跛,多少有些受人輕視。在我的記憶里,幾十年以來,舅舅很少主動走親戚,有時請他都不一定來,那送來的每一粒板栗,堅硬外殼下包裹的橙黃脆硬的果肉,大概飽含著他最深沉的寂寞和對親情的渴望吧。
母親說,別看你舅磨磨嘰嘰,倒把板栗弄得蠻好,又曬又蒸,顆顆素朗。我心想,是啊,看似最笨拙的人,對生活和親情總是最用心。
而我家的板栗樹有兩棵,一棵在老屋門口路邊,那里泥薄土瘠,逼著樹斜生橫長,另一棵在油茶林下的紅薯地里,地肥光足,樹勢高大雄闊。我驚詫于這些板栗樹,起初柴草似的小苗,不知何時栽下,沒預想就長成了大樹,至于人,一晃眼的工夫,就變老了。
父母仿佛是見到我從舅舅家帶回來的板栗,才想起自家的也該采收了,但等我回城時,他們仍沒找到空閑去收。我無意間翻看家里監控:一天清晨,父母穿了長筒雨靴,著長袖罩衣,頭頂草帽出去了,相互嘟嘟囔囔的,也聽不清在商量啥,起初還以為是去趕集。大半天工夫后,見到他們用電動三輪車拉回來幾個鼓鼓囊囊的尼龍袋。母親進屋換掉裝束,轉身進廚房去了。父親卸車,把袋子裝的東西倒在門廳大門后的墻角里,一堆刺拉拉骨碌碌的毛球——原來是去打板栗了。全部倒完,在墻角成了大半人高的球堆。母親提著一把白色塑料鏟又走進視野,把散落的毛球往堆上攏,并站上堆頂,用腳踩實,找來一些塑料布蒙在堆上。我一看就懂了,她的意思是要放一兩天,以前我們摘到沒熟透的水果,淹在米缸里催熟,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我能聽到板栗球沙沙倒落下來和父親嘩嘩抖凈尼龍袋的聲音,能想象得出那些熟透的刺果裂開兔子嘴,微微翻轉出內里絨絨的果皮,露出擠得緊緊的飽滿的栗色籽實,那些青不溜秋的尖刺扎扎的待熟果,聚著堆兒,像無數晨霧中的太陽。
兩天后,見到父母坐在大門口剝板栗,一片祥和安靜的神態,門外是那片仍綠蓬蓬的菜地,只有當母親拿著鏟,清理果殼倒出門外時,從她的步態里,能看出她腿痛的毛病,我的心又猛地沉落下來。沒過兩天,母親說,她把板栗拿到集市上賣了,留下一部分準備給我們作年禮。我說為啥賣掉,她說現在跟父親牙口都不好,嚼不動了。
恍惚間,所有一切都成了一部電影,父母和親人們在出演,而我只是觀眾。寂寞的演員,寂寞的觀眾,人與人的寂寞其實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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