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氣
■吳聚平
母親每年夏忙會回來看我們一次。剛回來前兩天,對幾個孩子總是和顏悅色的,還赦免了我們一應的家務勞動。過幾天,當她被繁重的農(nóng)活折磨得越來越疲憊,白皙的皮膚也曬得黝黑下去——絲毫看不出到過城里的樣子時,她就開始變得煩躁了。于是我們做的一應事情,她都要挑剔幾句了。秋稻下田過后,她趕到二嬸家去要了些紅薯苗,催著父親犁開屋前屋后兩塊地,把薯苗插下去。“多多少少種一點,到年尾來也有得吃。”她是這樣說的。
薯苗剛插下,母親就離了家。
紅薯苗很好存活,是賤種就能生的。豬為什么喜歡吃紅薯,也許豬和紅薯一樣,也是賤養(yǎng)的。
薯苗長起來后,我們又慢慢適應了母親不在身邊的生活。
過了十多天,薯地上長出一片新草。于是我們在周末拿鋤頭去除草,也會因此鋤掉一些薯苗,然而大概率是存活了下來。
十月收稻谷過后,紅薯就可以挖了。在一層薄土下面,用鋤頭一挖,“泥落薯出”,一股股,一串串,大的小的,一個是一個,令人覺得可愛。但是我們?nèi)ネ冢偸遣灰子诎盐樟Χ龋0淹暾囊粋€紅薯砍成了兩截。也會把一些個頭小的紅薯漏在地里。等到寒冬臘月,地里連一根青草也找不到時,八十歲的伯婆就會挎著一個籃子,走到番薯地里去撿漏。我所記得的是,風常把她的頭發(fā)吹到干癟的嘴邊。
我們挖出來的紅薯,像一堆“散兵游勇”,甩掉泥沙,被抬回倒在了南廳。南廳的木窗子外有陽光射進來,照在紅薯堆上,紅薯便一點點糖化了,甜得發(fā)膩,正符合小孩的口味。
這樣冬天的時候,我們早上吃紅薯,中午吃紅薯,晚上吃紅薯。
蒸熟的紅薯,味道一半像豬食,爛絮的,一半像蜜糖,獎賞的,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整個冬天里。放早學后,太陽艱難地在霧氣中爬了起來,孩子們跑出操場,用嘴巴呵氣,在操場一角或跳繩,或捉步子,或打單杠。
我打了兩個單杠,便和小伙伴往家走。早上那層白霜已經(jīng)一點點在陽光下融化了。冷卻絲毫不減,這樣的冷最容易被手指尖和腳趾尖感知,它們是刺疼的。
經(jīng)過水塘時,發(fā)現(xiàn)塘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像一面玻璃面。我和蕓姑拾起路邊的石頭,打到冰面上,“咔咔”,薄冰裂開成好幾面“玻璃”。
回到家時灶和鍋是熱的。父親出門前把飯菜燉在一個大鍋里,鋪了好幾層,我們從上到下一層層拿起鍋中食物,先拿第一層的肉湯,再拿第二層的飯,最后才到鍋底壘著十幾根紅薯。剝兩根紅薯先暖暖胃。
放在南廳的紅薯,曬得逐漸糖化,出了水,逐日失去了生命,只剩下一堆物。這物煮熟了是甜爛的,還有半截是黑苦的,往往在地里就已經(jīng)被蟲鉆了。于是那半截黑苦一扔,扔到豬兜里給畜生吃。豬不僅吃紅薯,也愛吃薯葉,薯總是讓人想到與豬相關的一切。
薯氣也由此而來,它是對笨拙與呆傻的戲謔。
豬吃了紅薯,長得一天比一天肥。人吃多了此物身體也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一開始是胃的鼓脹,慢慢整個身體也不知不覺發(fā)生鼓脹。這食物的淀粉與糖分不知不覺注入到一個個軀體里,使得他們發(fā)胖而不自知,還以為是身體好了。
阿玉嫂說話總是笑嘻嘻的,叉著腰,肚子微微鼓起來。阿玉嫂老公在外面打工,她帶著三個孩子在家里,便種了很多的紅薯,到了冬天他們家也是一天到晚吃紅薯。吃多了紅薯的阿玉嫂肚子鼓得更高了,褲頭的扣子繃得緊緊的。愛開玩笑的男人,就常常打趣,把阿玉嫂惱得又笑又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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