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向前行進
■吳湘
一
列車穿越依舊枝葉繁茂的廣袤大地,在微微暈紅的天空下,行進在黃昏時分。窗外的風光一直在更替變換。原來,沒有事物是會停下來的。
天地山川也在悄然改變它的模樣,人生更是。我們從來不需自己向前邁多大的步伐,或者認為自己能在原地守候,以不變應萬變。萬物皆不進則退,時光總會載著人和事改變。
列車緩緩駛過山川河流、城市、小鎮和鄉村,我甚至可以切實地看見時間的流逝。原以為,時光總是尖銳的,它走過的地方多是磨損和傷痕,多是傷感在唱歌。但與列車慢慢靠近的時光,它仿佛知道,旅行者需要的,是溫柔和寧靜。我莫名有一種被時光撫慰的感覺,仿佛隨時都會沉醉在時空穿梭的種種想象之中,仿佛下一瞬間,我就會在某條隧道里遇見過去或者未來的某個熟人。
我想起之前做過的一個夢。夢里有彩色的列車,每次登上,車的顏色都會變化。那是一輛時空之車,它載著我,穿梭游歷于各個不同的時代、各種不同的世界。夢里那次,我登上一輛綠皮火車,就回到了仿似民國的時代。我之所以說是仿似民國,是因為我也不確定,夢里的時代誰能說得清真不真實、符不符合現實呢?我在車廂看見一個穿著改良旗袍的女子,我應該是認識她甚至是熟悉她的,但我喊不出她的名字。我眼看她穿過我的身軀,飄然而去,我想喊住她,問她名字,但嘴巴明明張開了,卻發不出聲音。她剛飄過去,車廂里又迎面走來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我不認識他,卻脫口而出地問他:“你也穿越了?”仿佛我們之間是熟識的,而他挑著眉回答我:“你也做夢了?”我一愣,在夢里想起了這是夢。想起是夢,他就消失了。但夢未醒,換個場景依然在繼續。
至于夢的后來,因為過于零碎,我有些記不得,而有些記得的也不好描述或者說我不知道怎樣有條理地去描述清楚這樣一個零碎而毫無邏輯的夢。總而言之,我應該坐著那輛列車穿梭過很多不同的時代和世界。于是,回到現實,當我今天坐在這樣一輛真實的列車上,我也總有時光錯亂的恍惚,會有一些時刻,不知自己究竟置身夢里還是夢外。
我其實很少做夢,一旦做夢的話,都好像能記得一些,不會全然忘掉。我回過頭來想那天關于列車的夢,是覺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我那日去了增城的一家文創園,在里面看到了“東風7450”號綠皮火車,也看了一些過去時代才有的物件,于是那晚我在夢里游覽不同時空。
醒來后,這個夢成了我的寫作素材。
現在,真實的列車正在駛進黃昏。
我依稀聽見窗外的風的呼吸,聽見落日溫柔的叫喚。我循著呼喚走向兩節車廂的過道,靠著透明的窗戶仰望天空。天空仿佛一本被攤開的藝術之書,藏著各種信息和暗號,我出神地看著,試圖去解出其中的一些意思。但每當我略有意會,列車已經走向另一片天空,而天空和天空之間并不盡相同。在這一刻,我是忘記了時間的,大概,時光也忽略了我。
黃昏的時光中,所有的景象都變得朦朧而遙遠。遠處的村莊被一層層的薄霧所圍繞,仿如夢幻的畫卷。近處的田野間,青黃相接的稻苗在風中微微泛著波浪,一浪接一浪演奏著美麗樂章。我沉迷在這樣的美景之中,也陷進一種奇妙的幻覺里——我在等待水。
每當列車駛過一潭水,我的心情就莫名興奮。那一刻,我睜大眼睛,專注地盯著窗外,手快速地劃過手機照相的按鍵。水中的倒影,真是奇妙的景象,模糊又清晰,總使我覺得,在水里,必然有另一個世界。在那里,也許存在我不舍的眷戀。我認識的人、我所思念的人,他們應該就在那里。或許,這個時刻他們也正透過一潭水在看著我。
都說鏡花水月,可誰知哪邊才是真實。
在黃昏的列車,我能清晰感受到時間的變化。我們阻擋不了列車的行進,如同握不住指縫里溜出去的風、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紋路。時間和心情都被列車帶著行駛起來,我驀然從那美景掉進一個淡淡的憂傷旋渦——關于時光的話題,最終果然還是傷感的。但黃昏算是極盡溫柔,安靜地穿梭往來,不擾我半分。想想過去、想想未來,夕陽落下,月便升上來。你看,下一瞬間就是夜了,時間跑得多快!
窗外的暮色與初升的月色仍戀戀不舍,唯我和列車,仿佛始終如一。我的那些莫名的憂傷和明確自己已漸漸年長的無奈,在列車繼續行進的轟鳴聲中,悄然融入夜色。
夜色中,有人朝我招手。沒有買到坐票的那位旅客,坐在我的位置上喚我回去坐。這一趟旅程,我們恰好目的地相同,且時長不短,我跟朋友和她便就相互交換著出來站一站,讓她也能坐著休息一會兒。她感激我們讓了位置給她。她不知道,我站在窗戶前,已經完成了一趟心靈之旅。
此時,列車里的時光是如此溫柔。車廂里的燈光柔和而溫馨,溫暖著旅客的心房。我在這段行進的路途中,或是和旁邊同行的閨蜜閑聊,或是與那不相識卻偶然有緣同路的旅客交談,又或是靜默地凝望著窗外的風景,這些所有的點滴都讓時光如此溫柔而雋永。
列車依然向前行進,風景和時光反而在倒退。
二
時間倒退到2013年7月5日,我坐在昆明—廈門232K次的列車上。身邊有學妹,有同事,有同事的朋友,關系算不上很親密的5人,這一趟要一起從河源出發到廈門來一次隨心所欲的自由行。
我在濃濃的夜色中向丈夫、女兒揮手告別,旅行的興奮此時大于離愁,那一刻我并不能想象兩天之后我會如何想念他們。當我端著咖啡坐上列車,我一直保持著相對亢奮的心情,這種心情隨著夜色越來越深邃才慢慢平復下來。凌晨的列車,周圍的人都在伏案休息,只有列車窗戶映出我的眼眸,依然明亮有神。在這樣靜得只有列車轟隆隆的車轱轆聲的夜晚,我的思維靈活且跳躍——或許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刻——身邊沒有任何人會打斷我的思緒,沒有任何事需要我此刻站起身來。
我可以雕像一樣,安安靜靜、一言不發地坐著,仿佛坐車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早已飄出窗外,凝神屏息地注視著漆黑的夜,探索著哪里會透出一絲光亮。去遠方旅行,我們更多的時間是用在了路上,是乘坐各種交通工具。我想,旅行的意義必然是包含“車上”“飛機上”“船上”的這個成分,我覺得這個時間恰好就是能讓你從奔波的行走中安靜下來,沉淀一路所看所聽的最佳時刻。至少于我是如此,在車上的時光對于我也是極為重要的,甚至非是這樣,給了我思索的時間空間。
凌晨3點,列車停在永定。2012年我來過這個地方,看過土樓,但是現在印象不太深刻了。再美的景色,如果沒有故事,也許都會漸漸遺忘。有時候我覺得,一個地方之所以難忘,不是因為它有多美,而是因為你在這里有過故事,有些人你曾遇見。故地重游,總要有多少“物是人非”,才像是有了故事在心頭,如果沒有,那就相當于沒有走過這樣一個地方。
凌晨5點,我愈發清醒。在霞光的烘托下,太陽終于開始露臉。我目睹了天從漆黑到微光再到一絲絲光亮散開,再到光一點點變紅,太陽踱著步從云層里走出的整個過程,列車疾馳,我仿佛是隔著車窗的濾鏡一段一段地在看一場日出的紀錄片。身邊坐著的一個年輕小哥,在日出之時醒來。
“你不困嗎?”他突然發問,見我沒答,又重復問了一遍。
我才反應過來他是跟我說話,我老老實實地搖頭,真的沒感到疲憊,相反,我此刻精神抖擻,思路十分清晰。因為他主動開了口,我覺得應該跟他聊幾句,于是我們開始聊天。他說,他們是從云南出發的,剛上車的時候有80多人一起同行,而現在只有30余人了。問及原因,他說是因為沿途不斷有人下車。列車每在一個城市停駐,就會有人下車。他們隔著窗,遙望外面的世界,能夠想象的未來很有限,甚至當他們決定下車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道這個下車的地方是不是真如他們所憧憬的一樣。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已經離開了窮山惡水的家鄉,那些翻山越嶺的彷徨和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在下車的那一刻被踏踏實實地踩在腳下。
我問他,打算在哪個地方下車。他搖搖頭,說,還沒決定好。可能等他們都下車吧。
“只要不下車,就還可以再選擇。”他咧著嘴笑了。
我的終點站還是比他的要早到,我背上背包下車的時候,他又睡了。下車后,我忍不住回望,尋找我剛坐過的那節車廂。我一眼就找到了,因為他正貼在車窗朝我揮手,另一只手拿著一張紙。
在那張紙上,我寫了一行字:腳步堅定,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我不知道可以為這位年輕的、有緣與我同車的小哥做些什么,而這行字是我最大的祝福。
愿他所有的迷茫都被這列車載走,愿他腳步堅定地走向他想去的所在。而我,大概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會記得昆明——廈門232K次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