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元善
■雁峰
元善是地名,向為連平州治、縣治所在地,迄今已有三百八十余年;元善也是人名,連平首任知州牟應受又名元善,“元者,善之長也”。地以人名而立世,人因地名而流光,應該是相互依存、相互輝映的關系。
元善舊稱周陂,因紀念牟應受治邑之功而更名。因了種種機緣,每年我都要去連平勾留幾回。這次元善之行,正值季秋時節,眼前卻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秋色秋意。踽踽穿梭于大街小巷,依然是花木扶疏,喧鬧的市聲中透著盎然生機。遠處,九連山逶迤聳翠,勢接云天;腳下,連平河碧波搖荇,淙淙作響。奇山異水,合而為城,實乃山間盆地、人間福地。
(一)
人類歷史充滿了許多偶然性,總在一些時間節點發生或大或小的事件,從而對未來走向產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內莞商人陳萬發動的一場農民起義,不僅改變了“粵之巖邑”的地理版圖,而且開啟了連平州治建設新紀元。
明朝末年,苛政腐敗,民不安枕,經營染布的陳萬率雇工在九連擔桿灘揭竿起義,持續數年,朝野震動。1633年6月起義被鎮壓后,為鞏固九連山地區的統治,朝廷下旨割惠州府和平縣之惠化圖、河源縣之忠信圖、長寧縣之長吉圖、韶州府翁源縣之東桃、銀梅兩鋪,置連平縣,寓“九連平定”之意。次年改縣為州,轄和平、河源兩縣,隸屬惠州府。“今以連平為州,以和、河二縣為屬,則統轄相臨,事權合一,如人身頭目手足相需為命,防守強固,政教流通,上行下應,無有捍格,是合一州二縣,屹然有臂指相使之勢,洵為治安長策者”。
建州方略頒布之后,沒有什么比一座城池的選址更為鄭重其事的了。溪,山,薄煙,是中國古典山水的意境,也是古城的經典選址。民宅的選址,講究坐北朝南,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玄而又不玄。州城的選址,則更為講究,要看山川大勢、地理人文、歷史淵源,要看龍脈的悠遠綿延和文脈的源遠流長。要有河,最好是大河;要有山,最好是大山。
連平州治選址周陂中區,由督撫右司馬兼僉都御史熊文燦、按臺錢守廉及嶺東分守道洪云蒸等選定。雖然地處山中,但寬敞平坦,“無險逼壓之形,無幽陰湫溢之患,城內外可置數千家,而附近石龍、上坪、下坪諸鄉村尤其聲勢相倚、阡陌相連……”,是做城池的好地方。長寧縣令陳國正主持督造建城之事,永安(今紫金)知縣牟應受主持均田賦、清丈土地。聽說要建州城了,“遠近士民咸懽呼踴躍,喜若更生”,大家爭相去山里采木石、做磚灰,能工巧匠紛至,城外葺寮結肆,一時人煙稠密起來。
1634年11月,城墻、衙門、公署已全部竣工,牟應受奉旨調升第一任知州。“惟是州當開拓,事皆造創,非才守卓越、精力挺勁而又習于地利者,方能勝其任。按政跡而征,才品誠無踰于永安縣知縣牟應受者”,翌年4月他正式到職視事。彼時,永安至連平的古道上,青苔滿地,晨光微熹。乍暖還寒中,一匹奮蹄疾行的奔馬,如同箭鏃一躍而起,射入蒼茫的曠野……那是一幅寫意的古畫,春風浩蕩,鷹擊長空,對于夙夜在公的奔跑者來說,人與馬都裹挾在躊躇滿志的快意里。
放下簡單的行裝,來不及擦洗滿身汗塵,牟應受直奔署衙。當夕陽已經落下,他略顯疲憊地站在“百雉方新”的城墻上,凝視著一只白色水鳥掠過河面,鉆入水中,迅即飛起,射向荷花蕩。這只鳥與河岸沾水的柳枝一樣,不過是尋常風物,此刻竟然變成了時間的捕手,自己仿佛就是一條即將被吞食的魚。這只黃昏時掠過水面的飛鳥,之后不時地出現在他的眼簾,甚至夢中,那輕盈的影子追趕著他,壓迫著他,讓他心憂。州城雖然已初具規模,但居民不過3000多人,土地荒蕪,民智未開,一切都得從零開始。
(二)
山有常形,亙古不變;水無常態,隨形而變,因勢而動。一個品格高尚的人,如果信念像大山那樣堅定,行為像流水那樣善變,就會具有強大的正能量,對社會進步發展作出積極貢獻。
拔貢出身的牟應受是貴州安順人,1632年任永安知縣,主政三年官聲政績頗佳,“三載巖城兩鬢霜,冰心一片對秋鄉”,被上司贊譽為“精明強干、謹慎周詳”。當他領旨出任連平知州時,可謂受任于亂治嬗變之際,蒿目時艱,前途未卜,卻“始信開疆原不偶,愿輸全力對維元”。他“肩巨任重,創始經營,觀其陰陽向背之勢,相其水泉滋息之宜,誅茅伐樹,易蓬檐以瓦甓,署宇宮墻,街巷市肆,網不克安厥宅”。與此同時,“清丈巢田,興學設兵,測壤定賦,百務畢興”,“求一牲醴祀地不可得”的貧困生活狀況逐漸改善。
1636年春,連平發生大饑荒,“州制甫設,倉廩未備,民不聊生,幾于易子而食”。牟應受“痛若切體,捐貲賑恤”,一邊火速上報災情,一邊組織人員糴谷賑濟災民,“冒暑沖嵐,雖荒陬窮谷,裹糧而入,馬足遍焉”。途經巖坡嘴時,山路崎嶇行走不便,他第一個慷慨解囊捐款修路。在他的帶動及提議下,當地鄉民紛紛捐資,不久道路建成,時人稱頌。
盡管政事冗雜身心俱憊,但每有閑暇,牟應受就讓一些聰明好學的子弟到自己住的地方,教以《詩》《禮》,讀背講解,日積月累,潛移默化,州城的文化氛圍日漸濃厚;同時“復荷督學,魏公仲雪,薪槱棫樸,拔茅連茹,四方文學之士負笈踵至”,幾個飽學之士帶頭,民智逐漸開化,“衣冠之英輩出”,荒昧偏陬之地“易樸陋而文明”。
封建社會的科舉制度,催生出“詩人縣令遍天下”的獨特文化現象,詩人縣令或縣令詩人有如過江之鯽,或寄情山水,低吟淺唱;或尋訪舊蹤,發思古幽情。在群星閃耀的“詩人縣令”中,牟應受應該稱不上佼佼者,但他把滿腔的詩情、喜怒哀樂傾訴給了連平這片土地。
百雉方新似玉磐,
巖疆初見漢時冠。
披荊鹿豕群為侶,
揮劍刻狼膽亦寒。
涼薄菜羹惟我適,
洪荒味色與誰餐。
補天莫道成疑史,
煉石功程此兆端。
——《公署感懷》
野草蒙茸萬岫叢,
就中一竅似崆峒。
幾從履畝采奇勝,
況復參禪叩寂空。
伏澗泉流情婉折,
懸巖鐘罄景玲瓏。
夙聞仙侶遺丹灶,
疑是桃源別徑通。
——《圣跡蒼巖》
人生泡影任飄揚,
刻木何須位上方。
掛礙尚存非彼岸,
貪嗔凈盡始升堂。
虛生明處誰能解,
色即空兮我自詳。
若論居官真不朽,
一腔忠愛與天長。
——《九峰庵》
浮屠兆造自何年,
一簣虛懸百仞先。
野叟犁云憑遠望,
牧童蓑雨任蹁躚。
分明智慧千秋讖,
仿佛摩尼一指禪。
始信開疆原不偶,
愿輸全力對維元。
——《仙塔奇蹤》
澄潭飛下五龍宮,
應是禪那法雨洪。
入海無增涓滴潤,
灌田卻喜歲時豐。
清晨映日如銀漢,
薄暮流云訝玉虹。
四野不須驚白旆,
赤眉從此既潛蹤。
——《西山瀑布》
……
天地有陰陽,山水有剛柔,相輔相成,相映成趣。牟應受對連平山水的喜愛與贊美,是精神寄托和情感的投射,是剛與柔的美妙融合,他將連平山水注入文化流韻,山顯得更巍峨,水顯得更豐盈。到任第四年,他組織人力編寫了連平第一部州志,親任主編,“乃置稿本,逢人必問,有得必書,凡都里山川、疆域……八閱月始得其概”。此外,他還著有《治安集》《披荊約略》等書。
1639年,牟應受因積勞成疾卒于任上,去世時僅剩一套破舊的五品官服,悲痛的鄉民湊錢把他葬于城北馬口頭嶺。二十四年后,百姓在城北衙背街建起了牟公祠,并把州治所在地改名為元善,以寄托緬懷思念之情。
(三)
歷史是粗線條的簡體書寫,如同國畫的大寫意,淡墨如水,過程輕淺纖瘦,但涵蓋卻異常深厚。只要輕輕翻動幾頁脆黃的薄紙,時光就跨越千年,甚至一個短短的破折號,也讓無數的生命在橫線背后消亡。無人知曉連平州城的修建過程中,有多少官卒民夫委頓而死,有多少騾馬牛犢哀鳴倒斃,那些露野的骸骨全都腐散成泥了。
通往馬口頭嶺的羊腸小道,兩旁荒草萋萋,已完全枯黃,密布叢生的荊棘和小松樹還頑強地綠著,盡管和黃色斑駁著。我的手指探了出去,分開風中輕搖的蓬亂的秋草,猶如看見殷紅的血色一點點滲出來,慢慢地洇開。心跳驟然緊促,思緒穿透散亂的殘瓦碎礫,投向史不留名的筑城人的身影……
我總想尋找連平州城的邊界,尋找牟應受留下的遺跡,但遍尋不遇。時間刪繁就簡,歲月風華散盡,被粉飾的現在進行時總是替代了過去進行時。那些低矮的青磚老屋,逼仄的街巷,錯落的店鋪,古舊木匾的手寫招牌和飄飛的“茶”“酒”旗幡,在時空深處隱隱約約;那束明朝的月光,掠過黃牛石和圣跡蒼巖的褶皺,在東山塔頂朗照著,在西山瀑布前的深潭中呈現出一泓錦繡芳華、神奇瑰麗。
不需再找尋什么城墻的遺址了,即使有,那具象的城墻遲早會坍塌、湮滅,而隨著城池的擴展,其邊界也會外延。四處山岡圍合,子民耕種聚居,筑城為市,繁衍生息,才有了山川的靈秀和市井的繁華。
因了山水,因了與生俱來的清氣、文氣,山像誰涂上去的,就那么大寫意的一抹,水像誰潑上去的,就那么抽象派的一汪。元善已被逐漸長高的現代樓宇所覆蓋,若雨后春筍,確乎已不是州城固有的概念了。舊時風月,今日家園,現代的建筑、融合的理念賦予那山那水更為廣博的內蘊。
疫情下的世界改變太快,元善卻處變不驚,先人的遺澤,良好的生態,人們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閑情安享生活。坐落在川流不息之地的牟公祠,鬧中取靜,一派出塵之景。在祠內,我獨自想入非非,就像喝醉了酒一樣,產生了些小小暈眩。大紅燈籠,牟爺塑像,安穩的香火,出出進進的男女,忽然響起的咳嗽聲……一個個影像如照片一樣在我腦子里閃現著,這些影像形成了一個細小的烏托邦,一個足以承載牟應受生命理想的文明、文化源流。
“拊循休養,土著新附于眾,一視如子,勞來不倦,公余進子弟之彥者于庭,相與敦詩說禮,日漸月摩,弦誦于耳,父子祖孫,沐浴膏雨……”我反復默讀墻上漫漶難辨的文字,目光一次次從塑像緩緩掃過,靈魂的河道仿佛突然暢通,通體透明,無所遁形,似乎有了一種訴說的欲望。窗外的花葉簌簌落下,恍然間芳香不再被山水相識與相知。在擦肩而過的深秋,牟公祠的一樹光影是倒敘的現實。這時,一個行走搖搖晃晃的小孩,沿著墻根走來走去,洋溢著一臉稚嫩的笑意,這情景十分耐人尋味。
時過晌午,走出牟公祠,太陽正好,晴空中偶有白云舒卷。陽光是金黃的,所有的物體都是金黃的,而且每個時段光里的溫度和亮度都不一樣。我感受著陽光溫度和亮度的變化,感受著這個時代的變化,快樂而美好。
世事滄桑,元善猶是。憑欄佇立,仰望云天深邃,遠眺四野寥廓,那些夯土筑城的背影早已縹緲虛無,唯有牟公祠的香火依然長相續,升騰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
難忘元善,元善難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