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真相搬到現場
■陳旭明
一花開五瓣
好花,總是用今生善良的香氣,為靈魂保鮮。
夭夭。灼灼。
神話永遠是寂寞的。繁花無異色,佳人多出自草根。孕育于一個蔥蘢的紀元,誰的姓氏里斜插一支窈窕之影,帶來天賜的風韻和神的喟嘆?
從結繩記事、鉆木取火,到嚶嚶相求、男耕女織,在文明的進程中,好花,不逐花國至尊的虛名,反而成為美的始祖。
風聲從山外來。在朝陽分娩的霞光中,漁獵農耕,樵歌互答,鄉民自給自足。一線溪聲外,一圈籬笆中,便是家園。
誰在樹下隨意盤腿而坐,無酒,少菜,也是花的主人。
只與流水為伴。
不隨柳絮輕舞,開至恰到好處時,鳥聲也講禮貌。好花,總是把潦草的時光梳理得井井有條。
世上本無桃花源。多少在紙上建立的烏有之鄉,為虛幻標高。一花開五瓣,卻搭起人間最小的天堂。
天地大白。畫我心靈的圖騰。
時間繽紛。夢,觸手可及。
不為胭脂著色。
大風駘蕩。大境無我。不懼晚來風、三更雨,從甲骨竹簡紙帛一入丹青,一種氣節便從絹上噴薄。
嘔血。潑墨。以心留白。以命寫真。一柄桃花扇,一曲《葬花吟》,讓多少須眉折腰、雄心蹉跎。
莽夫可舉鼎,世上到底有多少真正扛天的肩胛?
莫道粉色柔弱,離亂時,顛沛處,花不空心,敢焚身做祭壇。
一束為畫。萬樹成火!
歷史空有華麗的外衣。
花影翩躚。慚愧的是,至今,我們仍把生活的重量,凸現在肚腩。
一生的紅,純正,與春天同一種血型。最好的色彩,正好為鄉愁押韻。
立在枝頭,偏是最接地氣的飛翔。
有好花相隨,我放棄挑剔和浮華,開始遠足和吟唱,不落庸常的窠臼,不作輕佻之舉。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好花開處,是吾鄉。
一花開五瓣:曰真。曰善。曰美。曰韻。曰德。
石板路
曾經,比命運粗糙。
卻也方正。
宛如億萬斯年的寂寞——凝固。成型。被歲月剝去棱角。
疼痛,是最硬的重。放不下,也拎不走。
摞疊而上。在峰與嶺的縫隙。在灌木和喬木之間。
把天空,貼在鼻尖。
興許,巔峰什么有沒有。
山深日月長。無非,迎畫眉不忍吵醒露水的清晨,送暮色壓彎竹梢的傍晚。
以咀嚼濃蔭果腹;御寒,便披苔痕。
凹處,如蛀眼。山風拂去灰塵。每一層,鑲進一輪油汪汪的夕陽。
多好!
那時候,沒有羅網、獵槍,候鳥飛過的翅膀,都比花影輕。鳥糞,比指甲花大不了多少,害羞地——白著。
那時候,落花提著裙子繞行。生怕踩出聲響,讓楓葉替自己臉紅。
山名一遐邇,遂有市井氣。
野,一經人打理,便成消費。
馱上鋼筋水泥。迎來紅墻碧瓦。
一樣的山風,真空食品袋翩飛出蝴蝶的模樣。滿地無人踩滅的煙頭,把鳥啼燙出一聲驚叫。
日子,被腳步踩疼。
拾級而上。你來我往。或自購門券。或掏出會員金卡。
都是行色匆匆。
有人,不過路過風景。
幾人,能夠走進人生?
老街
月光,把一片片老瓦打濕了。
小街,在秋天瘦了。寂靜深處,誰把一地暮照釀成酒?
曾經的繁華。曾經的尊榮。往事越千年,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多少人有門無家,有墻無窗,而我們,一代代棲居在這里,像群星伴月,讓月光,點亮一個個清清爽爽的日子。
有無人之靜。有靜中之遠。
苔蘚漫漶,像記憶綠著。一輪明月,綻放在庭院倒數第二棵樹上。
有沒有一條走廊通往過去?
大興土木,不如留守家園,安貧若素。江山是梟雄的。美人是英雄的。只有故鄉是自己的。
你盡可以半部《論語》走天下,我只要明月不離不棄,掛在窗外,與我圍爐夜坐,對飲到天明,一任蟲聲唧唧,煙鍋明明滅滅。
在城市的夾縫中,幸福簡單得只是飯在碗里,燈在桌上。
風聲最響,吹不亂生活的秩序。
房屋頹圮,往事不會衰敗。熱愛家的人,從不把美印在門票和觀賞券上。
不要吵醒夢境。因為歲月是藍色的,記憶是完整的,一如明月皎潔、圓滿。
這個夜晚,月光叮叮當當,仿佛馬蹄嗒嗒,是漂泊的游子正在歸還。
總有一扇門,為他徐徐打開……
山之上,一切皆輕
簡潔得,時間也是多余的。
刪掉修辭,剩下秋色。
刪掉速度,剩下俯瞰。
慢,是與心靈賽跑。
寂寞,闊大得有浪費的嫌疑。天空終于撿起失而復得的影子。
漫步樹林,孤獨至少能找到三把啟開答案的鑰匙。心情,會更換舞步。
樹枝成了經過秋天改裝的一件樂器,那是螞蟻的錯覺。
倒是最后一句斑鳩聲,細細的,足以把恨削短。
回聲,是聲音找到了另一種活法。什么,把旁白畫在石板上?
腳印輕佻。人語譫妄。
好時間妙在,似有什么將要發生,最后沒有這么一回事。
仿佛西芹相遇百合的時段。仿佛豆腐撞見魚頭的時段。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難得真正擁有一日。
不要與林間風爭奪話語權。默認每一顆塵土的自責。
在山腳下,閑,慢慢成了一種超常規的透支。
天空即使高聳眉尖,人,不過盤踞一時高度的侏儒。
有些高度,是硅膠隆出來的。
快樂,不是手寫體。越規矩,越添亂。
落日空闊。我們早已修煉出不因羞愧而臉紅的不敗之身。
如何為種種妄求,卸下外衣?
——景色還原成景色。真實透明為真實。日子過得像日子。
剪去時間的邊角余料。獨立。遠離人。仰天地鼻息。
聽心,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