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令

依稀記得第一次喝茶，是在我五歲那年，一天午后，父親泡了鐵觀音給我喝。我已經記不清那時他說了什么話，只記得那茶清香撲鼻，好喝極了。自此，茶成為我人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談起茶，不得不說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平生有三大愛好，品茗、看書、種蘭花。從我記事起，父親是茶不離口，他不善于交際，不輕易吐露心聲，注定了他是孤獨的、沉默的人。但在泡茶的時候，他的眼神是那樣溫柔，他的動作是那樣嫻熟，縷縷茶香讓我陶醉。我迷戀父親泡的茶，更歡喜與父親這般自然親近。索性天天纏著父親要喝茶。

父親泡茶是頗為講究的。茶圣陸羽的《茶經》有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為泡得一壺好茶，他稍有空閑時，便不辭辛勞、跋山涉水去尋一方清泉。

我們當地有一風俗，家家戶戶都在農歷七月初七去裝“仙水”。因為傳說天上仙女七姐妹，個個花容月貌，心地善良，在七夕節(jié)這天會下凡救濟，到人間灑仙水，這仙水可以辟邪、治病、延壽等，故“仙水”也叫“七夕水”“七月七水”。“仙水”可存放許久，直接入口喝了也不會肚子痛，而且潤喉止渴、清甜爽口，極具神秘色彩。

每年七月初七前夕，父親都會準備好儲水的幾個大瓶子，在子時到達山上裝“仙水”，回到家已是凌晨兩三點，但他絲毫不急著睡覺，而是不緊不慢地煮上一壺“仙水”，泡上一壺大紅袍，不時聞聞茶香，抑或啜飲幾口。茶香潛入夜，讓他忘記時間，忘了疲倦。

猶記得我上高三那年，時間緊迫，學業(yè)繁重，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我是外宿生，每天下午一放學，我步履匆匆地趕回家，洗澡、吃飯。父親知道我晚上還要上課，擔心我上課遲到，總會幫我泡好一壺茶裝進水瓶里，讓我?guī)ド险n。

冬天的夜晚寒風凜冽，學習難免枯燥乏味，每天重復這樣的學習生活讓我覺得身心俱疲，但有了父親泡的茶相伴，茶香沁人心脾，讓我心生暖意、精神抖擻。想起父親素日里話是不多的，嚴肅且沉默，我與他交談甚少，甚至害怕他。只有一起煮茶品茗時，父親才會侃侃而談，讓我倍感親切，喝他泡的茶，是如此香甜。

大學畢業(yè)后，我選擇留在了外地。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想念父親泡的茶，想念與家人喝茶的幸福時光，每每此時，泡上一壺茶，與茶相伴，想起父親曾對我說，人生如茶，沉時坦然，浮時淡然。茶，如我的家人那樣親，那樣不可或缺，時刻熏陶著我，讓我在失意之時坦然面對，得意之際淡然一笑。

茶已成為我與家人至關重要的載體，是我心口上的朱砂痣。每逢我回家又要離去之際，父親總會拿一些他平時都舍不得喝的茶葉給我。父親從不會說甜言蜜語，他不茍言笑，所有的壓力和困難只字不提、一人扛住，從而使他變得嚴肅、沉默，但他用笨拙的方式記掛著、深愛著他的女兒。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我回到家，父親泡了我最喜歡的紅茶，我們一起喝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父親突然語重心長地說，回來工作吧，你一個人在外，我和你母親不放心。我聽了，嬉皮笑臉地說，不用擔心，我已經長大了。父親給我的茶杯添茶，又將自己的茶杯滿上端起，閉著眼睛聞起香來，喝了一小口，用手輕撫著茶杯，沉默片刻，他語氣堅定地說，他和我母親希望我能回來，方便照應。我看見父親兩鬢鉆出的銀發(fā)，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古銅色的印記，刻下了一條條皺紋，我的心一陣兒心酸一陣兒發(fā)緊，有些哽咽地點點頭。

而今我結婚了，每次回家，我都會陪父親喝茶聊天。父親喝茶的口味也變了，由淡變濃，現在喜歡喝單樅和生普，單樅茶香馥郁，生普苦澀回甘。父親依然話語不多，但他會關心我工作上的事，也會叫我好好過日子。我看見父親滿頭銀發(fā)、身形清瘦，臉上爬滿了皺紋，心疼不已。歲月不饒人，父親是真的老了。我想起母親對我抱怨的話，她說父親越老脾氣越怪，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喝茶，什么也不做，只會侍弄他那些蘭花。母親讓我勸他要運動一下，說我的話他會聽。我懂得父親的孤獨，知道他的性情，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多陪陪他，一起喝茶，哪怕不說話，也十分美好。我勸他，久坐不動對身體不好，沒事的時候要多出去運動一下，有空我會回來陪他喝茶散步。他面帶微笑地點點頭。

父親知道我中意喝茶，在我臨走前總會拿些茶葉給我，我推著說不要，讓他自己留著喝。但父親堅持要給我，他說他茶葉夠喝的，知道我喜歡紅茶，一直讓我拿去。父親分明是怕他的女兒沒茶喝呢，我不禁濕了眼眶。

如果光陰知味，定是幽幽茶香，是父親泡的茶，散發(fā)出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