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技藝

每一株竹子都有著幾十間膠囊公寓在相互隔絕

那槍管般的篁竹，用小刀挖出七個孔就成了橫笛

青筍從沉默地府來到風(fēng)聲大作的人世間

竹葉婆娑，這些常以群體性呈現(xiàn)的葉子

有著“個”字的面目

竹葉與針狀的竹芯清熱解毒

竹螟的幼蟲在筍尖修建密室

葫蘆的技藝爐火純青

用時間的湯匙將自己掏空

成了裝酒的容器（它去掉了淤泥、隕石、陰影和雨雪的碎骨），進(jìn)入了無我之境

“壺中日月長，洞里乾坤大”

藤葉盡朽，擠光了夏日的青汁

一條絲瓜望穿秋水，肉瓤長出了鋼絲

它的臉在漫長等待中成了蛛網(wǎng)

你嘴角的皺紋密集如千絲萬縷的瓜蔞

樹根被挖起，而留下了難以言說的虛空

你也深陷在一個詞語的洞窟里被猛獸的幻影追逐

一棵芒果樹一年一度獻(xiàn)出數(shù)以百計的果實

就連一株南瓜藤也碩果累累

而你夜以繼日地苦吟

所得佳句寥寥無幾

你持續(xù)了三十年的寫作

就像富蘭克林持著鐵風(fēng)箏在夏日天空捕捉閃電

你在中年寫下的詩句

就像兩塊石頭碰撞發(fā)出的火星

幾乎無法照亮童年黯淡的額頭

但愿有一兩個句子使你在風(fēng)雨大作中安睡。

暮年和早年的閱讀課

他身體的一角像城中村里的一個小診所

長期收治著頸椎病患者和失眠癥患者

還有牙痛、發(fā)燒和皮膚病的患者在進(jìn)進(jìn)出出

疾病也會帶來教益：“隨著年齡增長

你得學(xué)會帶病生存

而又避免跟不干不凈的人同流合污。”

一個臉上纏著繃帶的人

被誤以為是傷感的蒙面人，而他被昨夜夢見的火

燒傷。一只翅膀上纏著繃帶的蝴蝶

被誤以為是

又一次回到繭里，而它在夢里撒播的花粉

摻著迷幻藥，足以使四月的花朵發(fā)狂

而使納博科夫這種精通修辭術(shù)的捕蝶者

（也是捕夢者？）昏厥。在帕維奇的辭典里

公主的餐桌上擺著七種不同的鹽

她的臉也像鹽有七種不同的容貌

快鏡和慢鏡

使她看見了眼瞼上的毒咒字母而喪生

他的童年和童年的村莊

已隨著坍塌的井壁

而成了廢墟，隨著在青石板上摔碎的木桶

而散架。青瓦轉(zhuǎn)灰

瓦面上積著厚厚的腐葉、塵土和有氣無力的小草

小巷被大肆張揚的蓖麻和癲痂劫持

墻根剝蝕，屋梁崩斷

在殘缺的屋檐之下

仍有燕子的完美舊巢而燕子不知所終

每天清晨，他都去湖濱公園

跟柳樹練習(xí)吐納，向鸚鵡學(xué)習(xí)演講

跟一棵大王椰交流脫胎換骨的技藝

他肉身沉重如攜帶著一只空蕩蕩的鳥籠

一次次呼喚著越獄多年的白鳥

而從來沒有回音。他像一所孤兒院

又是一所養(yǎng)老院

他是那個沉默的孩子

又是那個嘴里塞滿了淤泥的老人

盡管來自同一副身體

但從未相遇，猶如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一部顧頭不顧尾的二流章回小說

盡管對此了如指掌卻不了了之。

蜂鳥

蜂鳥從禾雀花的圍剿中撲出

像夏侯惇拔出的箭頭

帶出了眼珠

黃藤如巨蟒

葉片如青鱗

藏匿于巉巖之側(cè)閃避雷電的

白蛇在深山修煉了千年

仍無法平息去找情郎交頸而眠的欲望

面壁的老僧

猶如古鐘被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松果撞響

閃電劈開烏云

如戒刀劈掉了糾結(jié)于頭腦的藤蔓

松果和銅鐘皆無

又何來鐘聲？

眼前無賊，蓮子無心

山中又有何壁要破

蜂鳥抽坎填離，以左翅上的水澆熄右翅上的火

這繁花似錦的塵世有篩眼般的孔洞

純潔的棉花轉(zhuǎn)動著攝像頭

縫補這破碎山水的縫紉機疲于奔命

連無底洞也因蜂擁而至的游客一塌糊涂

鳥鳴和落日合而為一

（落日如獨輪車的輪子

在幽深的洞穴中下沉）

蜂鳥的鳴叫如最小的針

如野薔薇的刺

在震蕩的松濤和松鴉的合唱中幾乎被忽略

而蜂鳥針尖般的孤獨無處訴說

鐘聲

這秋風(fēng)中有蕭索的鐵鏈在勒緊橡樹和櫟樹的脖頸

黃葉像銅錢在翻飛

這秋風(fēng)中有無人哀悼的墓碑

聳立在時代的懸崖。松樹像刺猬

跟這步步緊逼的追兵針鋒相對

野兔鉆入茅草蓬松的窠穴

神色倉皇，這貧民窟積攢的財富再一次被榨取

湍急溪水撫慰著清貧的白色巨石

你止步于萬仞絕壁之下

在山巔之上，蒼穹上的光線顫抖如被樂手制伏的琴弦

一陣狂風(fēng)猶如蒼鷹撲擊

這陡峭山崖上有雷霆在樹根上孕育

而暫時被樹冠封鎖

栗子樹將黃銅

錘煉成了果實。鐘聲從深山某處傳來

但你看不見鐘

以及撞鐘的人

也無法確定洪鐘大呂藏匿于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