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或更遠的地方
■葉嫚妹
知曉《長安三萬里》,是看到新聞評論,說里面串聯著許多唐詩,再加上其他的只言片語,以為是輕松的國漫,也沒有多在意。
直到電影過半,我才慢慢回過神來,這不是歌詠大唐盛世的輕松喜劇,這是抒發報國無門的天才悲歌。
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歷史上的名人。觀眾見到,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與他們相關的詩詞事跡。這些人物,由高適和李白的行蹤串起。這兩個心懷理想的年輕人,被建功立業的渴望激蕩著,被大唐盛世的繁華吸引著,一次次地來到心中理想的殿堂長安。然而,劇中高適三到長安,第一次求薦無門,只能舞槍娛人;第二次是李白急召,但見昔日好友紙醉金迷之態,也只能黯然離去;第三次,他奉命入京傳訊,那時正值亂后,血火滿地,百姓流離。而李白雖也兩次來到長安,甚至還有一次是奉召入京,但又能如何呢?不也只能在與眾人的狂歌痛飲中消極度日。年少時的理想實現之地,即使身處其間,也是越來越遙遠。好像總是隔著千萬里路,無法抵達。劇中有一幕,是李白與友人在長安酒肆飲酒取樂,他被眾人起哄,跳上橫桿,邊彈奏琵琶,邊即興作詩。詩好,曲妙,人歡。可是那疾如驟雨的曲調,那倒入腹中的酒水,那些歡歌長笑,又是多么令人悲傷。這是盛世,是歷史上最開放最圣明的大唐;那是李白,是才情冠絕古今無儔的詩仙。然而,身處這萬國來朝的長安城,自身的才華抱負,卻無法施展。與朋友們詩酒唱和,是他能在長安城得到的最大安慰;賜金放還,是這個過于喧鬧的時代,給予他的最后體面。無論他們怎么努力,無論他們是正道直行還是劍走偏鋒,長安的繁華與美好,依然縹緲得如同隔了千山萬水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
后來,高適與李白,都離開了長安。高適入幕哥舒翰帳下,李白開始寄情道家,追求長生。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兩人對長安的追尋之路,都已經失敗了。無論年輕時多么執著的追求,到了生命的某一時期,他們不約而同地掉頭轉向。只是高適的追求更加實際,在揚州與裴小姐比試失敗之后,他知曉自己技不如人,就回鄉苦讀,磨煉槍法;在明白自己無法在長安立足之后,他轉而棄文從武,入幕哥舒翰。而李白,他崇信道家,輔佐永王,兵敗被捕,流放夜郎。直到書童對著高適念出那些他寫給永王的詩句,我們才知道,原來他的雄心壯志一直都在,無論是被逐出長安,還是學道修仙,都無法熄滅心中最初的理想之火。他的悲劇,在于不知世事,卻敢一頭踏入,多么勇敢又多么天真。但是這種天真,不正是理想主義最吸引人的地方嗎?
懷才不遇是創作的母題,縱然豪放如“蘇辛”,也多有牢騷之作。可是,我們總是認為,這些情感與現實隔得太遠,遠到天上人間,遠到無法觸碰。這部電影告訴我們,懷才不遇,是可以具象化的。它是與長安相距三萬里,是李白日漸隆起的腹部,是高適越來越多的皺紋,是王維響起在喧鬧王府的縹緲琴聲,是寒門士子被棄之門外的行卷。理想和現實的距離,又豈止三萬里呢?從陜州到揚州,從長安到邊關,無數的文人志士,來往穿梭,不斷地向著遠方前進,向著夢想追逐。可是遠方有什么呢?海子早就說過,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而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再回到影片本身,我們必須看到時代的因素。唐太宗曾感嘆,天下英雄入其彀中,然而影片中出現的滄海遺珠,數目就多得令人感嘆。其他時候,野有遺賢,大概是世間常態,旁人見了,不過感嘆一聲,也就丟之腦后。
可嘆的是,盡管所有的理想都如長安般遠在天邊,追逐理想的人,依然前仆后繼,未曾停步。他們知道前路難行,卻依然櫛風沐雨不改初心。李白在恍惚之中見到滿天仙人,依然選擇追隨永王;高適在邊關十年,局勢危急時只身入京傳訊。他們吃夠了長安的苦,卻從未真正放棄。人之高貴,也許就隱藏在這鍥而不舍的追尋中。蘇軾說,用舍由時,行藏在我。時代無法選擇,但真正堅毅的人,能夠聽從本心,雖千萬人,不改初衷。
因為,這個時候,他做的,是他認為對的事,是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也許曾被時代鼓蕩,受他人影響,可是他在一路的追尋中,確定了自己的目標,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選擇了自己的選擇,也堅定著自己的選擇。他不再懼怕凄風苦雨,也不再理會前路艱難。
他只是朝著長安,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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