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楚生

如果不是那個快遞紙箱，也許，我就永遠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清明節過后不久的一天早上，我坐船到鎮上辦事，順便給一個新客戶郵寄十多株幼苗。與我一起的還有同村的小譚，勤懇老實的他，本來是我請的臨時工，一個月前我讓他成了我唯一的合伙人。

因為地處市區西北部山區，距離縣城150多公里，交通十分不便，就算是到鎮里，也要坐上半小時汽車，再坐一個多小時的船。

平時，我甚少到鎮上去郵寄樹苗或采購什么，我們一般會到離這里較近的臨縣小鎮上去。

屈指算來，距離上次到鎮里，已經有整整8個月時間了。

本來想先把樹苗寄出之后，再到鎮政府找他去的。然而，經過鎮政府大樓時，小譚建議我不必走回頭路，不如先去鎮政府再寄樹苗。我想也對，便徑直往鎮政府大院走去……

我已經有近半年沒有見他了。我帶著小譚走上二樓。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就在二樓。

“喲——”見到我，他有些意外，“雄叔來了？”

“好久不見，賴部長！”我把夾在左臂彎的樹苗往地了一擱，把夾在右臂彎的一小袋干樹根往桌子上一放，“帶了點樹根給您！”

“還……哈……還帶禮物來了！”賴部長先是一怔，然后尷尬地說，“往后可千萬別帶東西來！”

“幾根破樹根值什么錢？”我知道賴部長的脾氣，忙不迭地用雙臂比畫，“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賴部長，您可千萬別見外了！”

我清楚地記得，上次給他捎了20個雞蛋，他硬是塞回一張百元大鈔；還有一次給他捎了十來個艾粄，他非要塞回一包茶葉……

“你也不容易啊，雄叔！”

“樹根采挖以來，市場走俏。”我高興地說著，舉起一雙斷腕，朝賴部長做了個無形的拱手手勢，笑著說，“托您的福，賣得相當不錯！”

“雄叔也闊了一把嘍！”小譚在旁邊插話，“他的樹根現在銷到外省去嘍！”

闊當然是談不上的，銷到外省卻是事實。這樹根，就是竹葉牛奶樹根，因為我辛辛苦苦種植的4萬余株，長勢良好，去年凈利潤就17萬多元。聽小譚這么一說，我還是暗自得意的。

竹葉牛奶樹生長于海拔160米至2000米的溪旁岸邊或山坡路邊潮濕處，根部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它的葉、果、皮均可入藥，《常用中草藥彩色圖譜》說它能補氣潤肺、祛痰止咳、行氣活血，治跌打腫痛、風濕骨痛、婦女缺乳、五勞七傷、咳嗽胸痛等；《云南中草藥》說能補腎安胎，能治胎動不安等。

而我們客家人認為，它不但是良藥，還是上好的煲湯材料，味道十分甘甜鮮美。但竹葉牛奶樹采挖十分困難，因為對生長環境要求苛刻，加上過度開采，就使得它在數量上變得越來越稀少。

幾年前，我就萌生種植竹葉牛奶樹的念頭。這一想法得到當時駐村扶貧干部賴部長的支持，當下就塞給了我500元，他的熱情與真誠，立即讓苦悶彷徨的我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我自幼喪父，更為不幸的是，14歲因故被炸斷雙腕，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是村里窮得叮當響的貧困戶。

“房子裝修好了？”賴部長把茶杯擺在我面前，一邊倒茶，一邊笑著問道，洪亮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還沒呢！最快估計也要到6月底。”想到很快就要住上新房子了，我下意識地看著賴部長座椅旁邊的文件柜，心里美滋滋的。

文件柜上方，擱著一個約1米長、30厘米寬的柱狀紙箱。紙箱上印著碩大三字——“四沖程”，多么熟悉的字眼！多么熟悉的包裝！我一看便知是“重修王”綠籬機的包裝箱，因為前年我也買了一臺一模一樣的！

這么巧？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文件柜上方的紙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賴部長，眼前突然晃過一些占據在心頭的往事，便裝著漫不經心地說：“賴部長，有沒有合適的小紙箱，我想寄幾棵樣樹苗哩！”

“啊哈！”賴部長四處打量了下，目光在文件柜上方停留了幾秒，“沒有哦！”

“文件柜上面那個給我吧？”我站了起來，探著身子裝著要去取。

“我來！”小譚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抱下了紙箱。紙箱另一面正對著我，上面寫著“8284”，這正是我的電話尾數，那家快遞點就是用電話尾數給快遞編號。

“不！那……那……已經裝有東西了！”賴部長答道，有點口不擇言。

“怪不得那么沉！”小譚放下手中的紙箱，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紙箱，“是樹根哩！”

空氣突然凝固了。

“是……樹根？我怎么忘了呢？”賴部長訥訥地說。

是樹根，是陳年樹根。我霎時明白了！我鼻子一酸，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涌上心頭……

兩年前的事，歷歷在目。兩年前，我剛從母親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兩年前，正好賴部長進駐我們村……

那時，為了采到竹葉牛奶樹的幼苗，我起早摸黑，背著特別定制的鐵鍬，天天往大山深處鉆……一年生以上的竹葉牛奶樹，就挖回來曬干，幼苗挖回來后，當天下午就趕回移植定株。

一天，我給辛辛苦苦挖回來的幼苗澆過水后，像往常一樣抱著曬干的竹葉牛奶樹根挨家挨戶地叫賣。

經過村委會時，我特意把破草帽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半個臉部，想快步繞過去。我知道，村委會已經對我特別關照了，我不能再給村委會添麻煩了。雖然雙手殘廢，但我想有尊嚴地活著，我不想老是活成別人戲劇里的配角。我早已暗下決心，要活出人生的真彩！

“雄叔！急匆匆要上哪兒去？”一個聲音在叫，我聽出那是賴部長的聲音。

“我……”我知道這關是繞不過去的了，便把草帽往上推了推，硬著頭皮踱進村委會大樓。

“雄叔在推銷他的‘寶樹’哩！”駝子阿忠說。

“巧了！我正要找你，那樹根還有多少？我的一個朋友托我幫他買幾十斤哩！”賴部長說著，遞給了我一支香煙。

“還有二十來斤。”我說，“賴部長如果要，就便宜賣！”

“走，上你家取去！”

說走就走，我把家里所有的竹葉牛奶樹根集一起，把一個星期前存放在家里的綠籬機包裝箱清空，把樹根全部裝了進去。

家里沒有秤，我們又回到村委會。樹根一共30斤，共900元，我正要開口減價，沒想到，賴部長硬是塞給我1000元……

“來來來！喝茶喝茶……”賴部長打破了空氣的寧靜，再次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嘖嘖！賴部長不種竹葉牛奶樹，卻還有這么多樹根……”小譚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被我瞪了一眼，馬上知趣地關閉了話匣子。

最后，賴部長把陳年樹根倒在茶幾上，把那個包裝箱騰空，交給了我。那些樹根雜亂無章地陳列在茶幾上，像零亂的思緒在腦海里打著結，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這時，久違的陽光照進了房子，照在門邊的小樹苗上，給生機勃勃的綠葉鍍上了一層光。我把樹苗裝進包裝箱，起身向賴部長告辭，千言萬語凝成由衷的、意義深重的“謝謝”二字。

賴部長讓我學會了感恩，讓我學會了傳遞希望。下樓時，我心底突然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若有所思地對小譚說：“我們應該把竹葉牛奶樹種植經驗整理成《指南》，一并寄給跟我們購買樹苗的客戶！”小譚連說“是是”，表示回去就著手準備。

大門外，明朗的陽光照在馬路對面宣傳板上，讓“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幾個紅色大字顯得更加醒目。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已經不再是貧困戶，我與千千萬萬中國人一樣，正踏上歡欣鼓舞的小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