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
■莊悅
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回憶的時空噗啦啦破開了帷幕,漫天塵埃飄飄曳曳,沉淪在昏黃的海底,迷離了短短的視線。舊物們揚起灰撲撲的臉,讓我拭去不再晶瑩的淚。一個個故事片段在懸空的象牙塔里閃進閃出,在細雨般的塵埃里吶喊不息。
我想,舊物是美的。它們的軀體迷失在時間里,落滿了年輪,可是它們的芯子還是它們自己。讓蟲兒留下蜿蜒的咬痕,讓空氣浸染淺黃的鍍層,讓耀眼的太陽照了一年又一年,它們睡了又醒了。整體的色調應該是發白的,一如那些抓不住的回憶——虛空里的流光,是不是華麗的東西都轉瞬即逝呢?它們在昏黃的光陰里發著白,但同時又帶著一點幽藍的色澤,混雜了繽紛的情緒,我很容易沉浸其中,那感覺真實無比,但又綿綿飄忽。
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每一粒塵埃都閃著光,聚散無聲,看不清楚。我想這一刻我是迷惑得很了,“我”到底在哪里?我是“我”的本體或者外現,我的記憶承載著我的過往,我的肉體在精神和過往的雙重擠壓下不斷被塑造。從外界一眼看去,一個我站在那里,這就是云兒了。可是云兒自己看不清自己,從內在的眼睛看去,無數自己的碎片在時間和空間里浮沉幻滅,聚散皆不成形。偶爾抓住幾個碎片,拼拼湊湊起來好像可以講通一個故事。可是時間流淌,一會兒我就看不清了……我和“我”站在各自的時空里,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詢問、描述“我”,那個真相的影子若隱若現,倏忽飄來,倏忽飄去,我觸碰到的只是迷惘的空曠,點點滴滴碎在水波里,水波裹挾著我在水底下愈沉愈深,水壓圍上來,天光泯滅了,一次又一次……“誰讓你前來尋找?不好好做世人眼中的自己?”一個聲音呵斥道。可是,如果我一直不能認識“我”,如果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誰,沒有了“我”來做指導,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而如果這一場尋找是我有意識地進行的話,我好像又是真真切切的人,受著自身迷惘的需求,順著“我”微弱聲音的引領,那么我應該還是有意義地活著。云兒不知道如何定義我和“我”,或許我只是一個表象、是基于機會成本理論為了利益最大化在當下作出選擇的化身,而“我”是核心,是內在小孩、是潛意識、是過往和未來的結合體,也就是所謂真正的我?但如果“我”是真正的我,那我又是什么呢?云兒是關于這軀體和精神的一切的總和,我是外在,“我”是內在,同時這個外在和內在又互相糅合、既貫通又不貫通?每次想來,覺得愈來愈清晰的時候,一股未知的能量忽然將一切抽離,那個尋找者又落入了朦朧的深淵,清晰不過一會兒,就連那一線清晰也不知是真是假。這場尋找,是呼喚,是呼吸,是情緒的體驗,是理性的延伸和分崩離析,是一團月光模糊了墻角,是一個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以上的一切,又不知算是貼標簽,還是自以為是的胡言亂語,抑或是心底在煙霧彌漫之際反射出的一縷清藍回光。
我害怕活成別人眼中的我,如果那其實不是“我”的話。云兒顯然在更多時候更喜歡“我”,然而“我”在自我以外的世界活不活得下去還明顯是個問題。我努力地包裝“我”,漸漸地世人視我為世外之人、自我視我為心外之人,而我與“我”本身也不清楚自己是誰、對方是誰、雙方的關系是怎么回事,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問題。
云兒發現自己喜歡借著對事物的描述來表達自己,相信在這個時刻看到的一切,由這個時刻的眼睛透視過、由這個時刻的心海透析過,就是這個時刻的自己在外界萬千事物上的投影。這個時候,我看見的那些事物包含著云兒所有的知覺與知識,于是我把它們照著這時的所見原原本本在文字里畫下,好像這樣做就記下了所有的真實,“一切盡在不言中”,也不管自己和他人看不看得懂,讀出多少就是多少吧,不過是把這個“真實”和讀者讀時的眼睛、相同或不同的心靈重新碰撞,開出一朵又一朵新的花兒來。但是,我焉知這“真實”里面是站著我,還是站著“我”,還是站著我和“我”,還是有真實的自我和假象以及外界的諸多因素并存,各自所占的比例又有多少?如果這樣的話,那么根本無法保證這時的我看到的投影是不是一個“真實”,又或者一切都是虛虛實實罷了,沒有真真假假,世界活在云深不知處。就這樣借著自以為心中所見的景致來記錄東西,就這樣弄得文字動不動就花團錦簇,以至于自己也無比嫌棄自己,更不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了。
踩在生命第二個十年的最后一個數字上,云兒又開始拼命審視自己,朝著心海里那個“我”胡亂抓去,入手滿是冰涼的水波,用力握去,便抓碎了一把又一把。腦中有一個“我”的形象,不知那是真實的“我”,還是由我或云兒幻想出來的影子:她趴在一塊混濁的黃綠色玻璃后面,睜大了眼睛看著外面,外面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我稱之為“心海”的地方,又或者根本不知道是哪里。她看見了什么?她知道我在努力尋找她嗎?
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我收拾起我的時空里的碎片,它們沉淪在我的“心海”里,那里有塵封的記憶,攜帶著散落一地的情緒,淹沒了當年的事實。所以我把那些對當年物事的碰觸稱作“對‘故夢’的追尋”,或真或假,倒也確如做了一場繽紛又陸離的夢,清夢易消,噩夢難平,它們編織起我的過往,塑造著今日,呼喚著未來。
舊物不是回憶的承載體,它們是回憶大門的一個個按鈕,是生命之音的一個個琴鍵。一個琴鍵落下去,它背后不是一個音符,而是一首樂曲,記述著云兒的故事,流浪在塵封的心底,這就被喚醒過來。我看見它們流淌的模樣,它們在“心海”的水上水下肆意奔騰起來,浪花飛濺,堅硬的礁石化成柔軟的青草。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我按下這些琴鍵,便聽見一段段聲音,不管成不成樂音,它們流出心扉,悠然回旋。我的情感化作一串氣泡,哽咽著、顫抖著,清藍的底色融化在亮白的高光里,飄飄搖搖地向上浮去,逃離著麻痹神經的水壓。我開始弄不清楚,我在這里是蘇醒了,還是沉睡了。不過,那真是一串美麗的泡泡呵!
當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我的指尖翻開了幼兒時代的圖畫本,撿起了小學時代的天真文字,觸碰到中學時代的考試卷子,看見一摞斑斑駁駁的琴譜,一張寫了“我的好朋友”的白紙,一個印著凱蒂貓的袋子,一個孩子寫的第一篇小說、一個孩子做的第一本小書……有什么東西想要從“心海”里涌上陸地,可是它們沒有成功。睜開眼睛,原來這是外在的眼睛,我已經在陸地上了。回到當下,看向內在的眼睛視線逐漸模糊。我撥開灰塵,將舊物們找到,將許多故事失真地翻閱;這一切又將重新回到灰塵下面去,有一天,它們將和我的記憶一同化作灰燼,變成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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