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響》:更深層的文學追求
我首先是小說《回響》的讀者,然后才成為網劇《回響》的觀眾;東西則首先是小說《回響》的作者,然后又成為網劇《回響》的編劇。在本文開篇指出這一點或許并非多余,這影響到我如何理解和接受這部網劇,以及東西如何通過大眾文化形式去傳達他更深層的文學追求。
《回響》這部小說讀起來很爽,主要因為它有偵破、懸疑等類型文學元素。小說采用雙線結構,與現實中“大坑案”的追兇破案并置的另一條線索,是女主人公、警官冉咚咚對丈夫、文學教授慕達夫是否背叛出軌的偵查,相比前一條主線,這條兩人之間的心理戰更為內在,也更具張力,充分展現了小說家東西的語言藝術、敘事才華和透視人物內心的能力。它是東西式的充滿智性的語言,如“他知道她沒睡著,她知道他知道她沒睡著,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她沒睡覺,但還是假裝睡著,這一夜兩人都翻來覆去,他不高興她調查他,她不高興他騙她”。“最好的答案是既讓他相信又不傷害她,否則相信又有何意義。”諸如此類的妙語警句直抵人物內心,裝滿了兩個人的生活,這正如有評論家所言:“滿是語言的生活”,這種生活跟東西在此前小說中所虛構的“沒有語言的生活”一樣,都不是尋常的現實,然而,這正是作者獨特的探索和思考,他的小說是在追尋一種不可能性。他常常通過設立極致的人物命運和情境,從中探索人性的幽微與復雜,思考人的存在本身。
在由小說改編網劇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心理戰的部分削弱了,大量的心理活動沒有了。這可以理解,畢竟畫面無法直接展示生動微妙的心理描寫,它們有些直接轉化為畫外音作人物的內心旁白,更多則需要依賴兩位演員精湛的演技,去營造一種心理氛圍。與此同時,故事情節的現實性增強了。比如網劇對小說的一個重要改動是關于“大坑案”受害者夏冰清,小說中夏冰清只是因為單純不喜歡父母所安排的按部就班的醫院護理工作,選擇辭職另尋工作,從而偶遇徐山川,也就此掉入了命運的陷阱,走上不歸路。在小說中,夏冰清成為徐山川的情人,更多地被用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犯罪中的被害人對于加害人產生好感)加以解釋,頗具心理學色彩。而在網劇中,則加入了夏父駕車撞人致殘,因不停被傷者家屬索賠導致小康之家轉瞬墮入深淵,夏冰清為了緩解家庭經濟危機,急于拿到徐山川公司的工作機會,從而給了對方可乘之機,又在被徐山川強奸之后,為了幫家里還債幾經掙扎才接受徐山川的金錢補償,進而一步步淪為對方的“小三”。這些改動強化了夏冰清作為背負生活重負、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女子形象,也容易獲得普通觀眾的同情和道德感上的寬宥。
盡管有不少情節改動,網劇《回響》在總體上還是延續了作者和編劇東西在小說中的思索與追問。其一,是丈量每個普通人的人心與“惡”之間的距離。案情偵破是不斷蔓延式的,一個人牽起另一個人,從徐山川、沈小迎,到吳文超、徐海濤,到劉青、易春陽,越來越多的人被卷入到這起案件中,如一粒石子擲入水中,波紋一圈一圈蕩開。其實人心也如那蕩開去的漣淪。最終動手殺害夏冰清的是疑患精神分裂癥的民工易春陽——這個案件鏈條中的最末端的人物,是偶然的闖入者,與受害者本人并無任何瓜葛;即便是最后冉咚咚鍥而不舍地揪出了案件幕后的始作俑者,從強奸犯到謀殺主使的徐山川,這樣的結果設計或許還是會令習慣了“大反轉”套路的觀眾的期待有所落空,也較難滿足刑偵懸疑劇迷們的“燒腦”趣味。然而,不僅是案件鏈條起始端的徐山川和末端的易春陽,這個鏈條上的幾乎每個人都盼望夏冰清從眼前的現實中消失,他們或許可以以自己并沒有親口說出“干掉她”來為自己辯護和脫罪,但他們的心理動力相互交織,逐一傳導,終于傳到了易春陽的那只犯罪的手上。大風起于青萍之末,每個人出于自私的愿望共同作用,最終造成了這起犯罪,他們與“惡”、與事實犯罪之間的距離或許只隔著一層尚未捅破的紙。當然,作者并沒有從純粹的心理學層面、從人性善惡的抽象層面去解釋人的行為,而是給予每個人物的行為以社會基礎和現實邏輯,比如吳文超因身材矮小而遭到父親的嫌棄與懷疑,并最終導致原生家庭破碎,使他從小就深切感受到親情缺失;沈小迎、徐海濤、劉青等人也各有自己出于婚姻、金錢等現實利益的考量。推而廣之,甚至夏冰清父母的過失、那位已婚文學教授對卜之蘭始亂終棄的行為等,也都從不同方面間接引發了這場悲劇。
其二,對“愛”的反思與追問。從新時期之初女作家張潔的那篇《愛,是不能忘記的》橫空出世、石破天驚,圍繞“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命題,掀起一場關于愛情婚姻道德倫理的討論,到“僅有愛情是不能結婚的”,再到“不談愛情”……隨著中國社會生活的不斷變化,文學中的愛情話語也歷經滄桑,從理想的高處往現實的地面不斷下沉。這就好比《回響》中,東西借冉咚咚之口歸納總結的婚姻生活的“三段論”。第一個階段:口香糖期。顧名思義,那個時間的感情就像口香糖,又甜又黏,為期三年。第二個階段:雞尾酒期。這個時期的感情,就像雞尾酒,所有的父愛母愛,親情愛情全都攪和在一起搖晃,時間是從妻子懷孕到孩子五歲。第三個階段:飛行模式期。這個時期好像把愛情給忘了,就像手機調到了飛行模式,明明沒有關機,卻沒有信號。這可謂是現實生活中很多夫妻的婚姻情感狀態,人們每每習焉不察,或者默認為無可避免的過程,甚至接受了感情的千瘡百孔。然而,冉咚咚在此警醒,她不接受、不認可,她要維持純粹的愛情,于是她要追查慕達夫是否出軌背叛,她反復追問“你還愛我嗎”,她再三尋思“怎么知道他還愛不愛我”,她讓我們重溫了有些久違的、具有人文色彩和理想主義的知識女性對于真愛的追尋。從《蕭紅》到《人世間》再到《回響》,演員宋佳對于一系列有點神經質的、倔強執拗的知識女性的塑造,已駕輕就熟,深入人心,能引起觀眾,特別是女性觀眾的共鳴。
“大坑案”最終告破,然而,感情卻還沒“破案”。關于慕達夫究竟有沒有出軌的事實,在小說中刻意沒有交代,而在網劇中卻通過兩段閃回的鏡頭告訴觀眾,慕達夫兩次開房是因為確實動過出軌的念頭,只不過沒有邁出最后那一步。但最終,冉咚咚還是選擇了信任和包容,這是編劇留給觀眾的善意與暖意。然而,我覺得最動人的恰恰是這種追尋的意志,我們明知道愛與不愛的追問或許是一種虛妄,我們不能確認對方是否還愛自己,甚至自己是否還愛對方。人心是最大的懸疑,也是最大的謎案,人類在對世界與自我真相的不竭追尋中迸發出感人的偉大力量,而文學藝術對人心的探尋同樣沒有止境,借用一句話說,案件結束的地方,文學開始。
(作者:饒翔 來源:《文藝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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