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是鐵樹,一棵是枇杷樹
■羅紫懿
爺爺在老家屋前種了一棵鐵樹,鐵青鐵青的葉子一層層往上長,一年比一年高,好像在戰場上挺直了脊背、傲然對敵的戰士。
每次過年回家,我總喜歡摘下一根根鐵樹葉子,東戳西戳,完全不擔心它會就此枯萎。那時候我還小,常常纏著爺爺問:“鐵樹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果子啊,為什么它不像百合、玫瑰那樣漂亮?”
爺爺笑而不語,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說:“等你長大以后,就會開花了。”
鐵樹一直很堅挺,下過大雨后濺在它身上的泥土都顯得精神。有一年,許是風雨太大,一些葉子漸漸變得淡黃,直至枯萎,都沒有等到我長大。
來年,鐵樹卻比以往更加有神,像一把鋒利的劍,一直看著我,好像有話跟我說。
時間過去了很多年,老屋年久失修,我陪婆婆回去找人重新翻瓦。鐵樹還是老樣子,由于沒人清理,樹下雜草叢生,但我卻驚奇地發現,它的腳邊竟冒出了一截嫩芽。我問婆婆:“這是生小鐵樹了?”
“不是的,是枇杷。可能是年前誰吐了個核,自己長出了芽。或許過不了幾年就能結上三兩個枇杷,不知是甜的還是酸的。”
“這鐵樹啥時候種的呀,咋還不開花?”我摘了一支葉子下來,刮了刮石頭上的青苔。
“好幾十年咯,你爺爺當老師的第二年……”
爺爺從師范學校畢業以后,被分配到離家四個多小時的偏遠小村教書。那地方叫亂石坑,比我老家更偏更窮,整個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七八個學生。爺爺便是那七八個學生唯一的老師。
亂石坑真的是名副其實,山上到處是石頭,坑里也是,不多的幾塊地被石頭擠擠挨挨逼成了一溜溜的細長條兒,沿著坑邊毫無聲氣地躺在那里。石頭里長不出草來,也長不出花來,更長不出樹來,花呀草呀的長在石頭縫里,永遠都長不高的灌木、怎么也成不了材的雜樹,都長在石頭縫里。不知道為什么,石頭縫里還長出了些鐵樹,長了就長了吧,亂石坑人并不在意,任它東一棵西一棵散落在坡上、坑邊。
后來,有亂石坑人去城里見了世面,發現鐵樹被城里人稀罕,盆啊罐啊地養著,放在大廳中、客廳里,于是就有人去挖鐵樹,把它們賣給城里人。一棵鐵樹值不了多少錢,但對貧窮的亂石坑人來說,好歹也是一個經濟來源。不過,爺爺到亂石坑的時候,山上的鐵樹已經不多了,有鐵樹的人家,把它們看得很金貴。
三丫出事那天還是和往常一樣,爺爺準備教孩子們認字,發現只有三個孩子,唯一的女孩三丫沒來,爺爺以為她又被父母叫去干活了,就對一個叫建國的孩子說,“三丫又干活兒去了,你記得回去的時候教教她。”
“沒有啊,老師,今天我來的時候看見她家院子里站著兩個人,我叫三丫上學呢,那兩個人說是三丫的舅舅、舅娘,說三丫在燒飯呢。”
“不對,昨天三丫她爸媽跟我媽說今天去她舅家,叫三丫上我家吃飯呢。”小強突然開口道。
爺爺一開始沒在意,依舊在黑板上寫生字,寫著寫著卻越寫越慢,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心急火燎地說:“你們快去喊大人,叫他們拿上家伙往村口趕,快點!”爺爺隨即抄起掃帚沖出了教室。
山路不好走,剛下過雨的路泥濘不堪,爺爺瘋了一樣使勁往前跑,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衣服劃破了,臉上也沾了混了泥的雜草,跑過了一座山頭又一座山頭,終于看到了兩個大人背著一個孩子,摸摸索索走著,有些著急。
爺爺一口氣跑近,一掃帚打在那男的腿上,把昏迷的三丫搶抱了過來。那男的拿上掃帚往爺爺身上打,女的使勁拽三丫,爺爺護著三丫一動不動。那男的見爺爺不松手,隨即撿起一塊石頭往爺爺手上砸,血流了出來,好在爺爺快要暈倒時,建國和小強帶著大人趕來了。
帶走三丫的兩人是人販子,已經在周邊村子轉悠了幾天,才盯上了三丫,如果不是爺爺反應快,或許三丫就被拐賣了。
雖說那時候重男輕女,但在亂石坑卻并非如此,更何況三丫的父母只生了這么一個丫頭。三丫父母很是后怕,拿了十幾個雞蛋和一棵小鐵樹到學校去找爺爺。
“羅老師,如果不是你,我們就見不到三丫了。這十幾個雞蛋是家里攢的,鐵樹是昨天去她舅家移回來的,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你收下這些吧。”
“我是三丫的老師,這是我該做的。雞蛋留著給三丫補身體吧!”
“不行,羅老師,您不收下,我和孩子她媽過意不去啊!”
一個一定要送,一個堅持不收,僵持了很久。最后,爺爺沒有辦法,收下了那棵小鐵樹,種在了他宿舍門口。那棵鐵樹長勢特別好,葉片綠油油的,沾著早上的露水,十分透亮。
沒過多久,清風村和鄰村合并了,孩子們去了那邊上學,爺爺也被調回了老家。那棵鐵樹被移回了老家屋前,成了我小時候記憶里的那棵鐵樹。
我記憶中爺爺身子骨一直很瘦弱,好像風一吹便能帶走,許是那次事故傷到了身子,他的左手一直不能提重物。這與鐵樹不一樣,不論是經過大雨沖刷還是烈日暴曬,鐵樹都依然堅挺。
爺爺去世得早,還沒到退休年紀就去世了。學校在我們家給他開了追悼會,他教過的許多學生都來參加了追悼會,送的挽聯有一部分就直接掛在了鐵樹上。
大學畢業了,我選擇留在老家當一名人民教師。過年時回到老屋,發現枇杷樹長得極好,隱隱越過了鐵樹,結了好多果子,嘗了嘗,味道很清甜。我給婆婆遞了一個,婆婆笑道:“可別再亂吐核,怕是長滿了枇杷樹,沒地方下腳了。”
“會長的,整個院子長滿才好呢,我拿幾顆去后山給爺爺。”我笑著說,太陽照在我臉上,好像在拍拍我的頭。
鐵樹依然堅挺,枇杷樹緊緊靠著鐵樹生長,或許他們的品種不同,成熟的季節不一樣,但生長的痕跡卻在慢慢靠攏。
或許鐵樹早就開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