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又開
■葉德水
“哇,好大一株海棠,這么粗的樹干,得有上千年的樹齡吧!”游人驚奇地贊嘆道。
滿園的海棠花,紅的、白的、粉的,密密匝匝、綽約動人。而我的思緒卻被拉回到九百多年前。
我就是那株海棠,黃州定惠園東面小土山上的海棠,我的家鄉在西蜀。
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初春時節,蘇軾在御史臺差役的押解下來到黃州,戴罪之身,無處棲身,寄居定惠園。
我們相識在一個春日的黃昏后,蘇軾到衙門報到之后無所事事,信步來到定惠園東面的小土山。滿山蔥蔥蘢蘢,也不知道是他先看見了我,還是我先看見了他。他鄉遇故知,我成為他在黃州的第一位朋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此情此景,他為我賦詩一首:“……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
蘇軾在黃州無一熟人,沒有地方去,白天在定惠園關門睡大覺,只有在晚上才敢跑到寺外散散步。他常常倚著我,向我傾吐他的惶恐和孤獨。看到他兩行熱淚,我恨不能與其痛飲一杯,一醉方休。
幾個月后,弟弟蘇轍護送兄長家眷到黃州。兄弟重逢,家人團聚,陰霾驅散,他幾乎就愿意在黃州終老。家眷到來,寺廟是不能再住了,他一家搬到官家建筑臨皋亭暫住。臨皋亭雖狹小,卻風景很美,亭下不遠便是大江。
朋友們擔心他在黃州不習慣,紛紛來信告慰。他常常策杖行走在江邊,看渺渺流云,聽滔滔江水,感天地之寥廓,嘆人生之須臾。在給范子豐回信中說道:“……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蘇軾慢慢適應了黃州生活,有了新交,重逢了故友。好朋友陳慥常來造訪,老朋友馬夢得看到生活窘迫的蘇軾,便為他向當地政府申請到城東一片廢棄的荒地用來開墾農場,新朋友潘丙、郭遘和古耕道也一起幫忙。
蘇軾和朋友們揮汗如雨,燒枯草、清瓦礫、掘水井、播小麥、種黃桑。農事繁重把牛給累病了,還好蘇夫人從小生活在農村,知道牛得的是豆斑瘡病,用青蒿煮粥喂牛,把病牛治愈。蘇軾驕傲地將此事寫信告知朋友章惇。
蘇軾將這片荒野之地取名為“東坡”,自稱“東坡居士”,并在東坡旁修建了五間房,新居落成那天,大雪紛飛,蘇軾自書“東坡雪堂”四字,榜于門上。同年,在朋友蔡承禧的幫助下,又在臨皋亭附近造了三間房,命名“南堂”。
陽光明媚的一個春日,東波攜家人和朋友歡聚于樹下,他們吟詩作賦,歡飲達旦,我也熱情恣意地抖擻了一樹紅花。
艱難困苦沒有擊倒東坡,他鼓起勇氣面對現實,把時間消磨在讀書、著作、寫字、作畫、閑游和美食上。“東坡肉”“東坡羹”就是他在黃州時期的發明。
江山風月的主人用蓋世的才氣、如椽之筆跌宕出璀璨的光芒。《定風波》《西江月》《卜算子》《黃州寒食帖》,還有赤壁的一詞兩賦……橫空出世,震古爍今。雄壯而悲涼如鐵板銅琶,演繹成千古絕唱。
黃州自此萬樹繁花,千年爛漫。
元豐七年四月,朝廷一紙詔令,東坡移汝州。離別之日雨紛紛,我滿樹的紅花飄飄灑灑。東坡作《滿庭芳》一闋,以當告別:“歸去來兮,吾歸何處……山中友,雞豚社酒……當此去,人生底事,往來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
千年的時空,千年的大江,千年的清風,千年的明月,千年的赤壁。千年的天空雨了又晴,千年的草木枯了又榮,千年的思念綿綿不絕。
風乍起,細雨,微冷,把我從夢中驚醒。
滿園的海棠花,迎風飄零,不恨此花飛盡,恨這滿園、落紅難綴。細看來,不是海棠花點點,是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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