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月瓦瓦
■蔡華建
月光光,月瓦瓦,
馱根竹子吊蛤蟆;
蛤蟆背上一本書,
送得老弟去讀書……
這首客家童謠,在亮瓦瓦的中秋月光里唱起。
中秋夜熱鬧非凡,滿月、桂花、米酒、燈籠、月餅,是天空與大地給人間的慷慨饋贈。而我全部予以了拒絕,因為十幾歲的我正準(zhǔn)備迎接高考,中秋節(jié)我也不回家。從夜晚仍然悶熱的教室做完題出來,圓月高掛,月色溶溶。我看見大哥正站在宿舍門口,頭發(fā)上落滿了月光,白燦燦的。他微笑著向我招手。他說:“走,回家過節(jié)去!”他便拉著我,走向不遠(yuǎn)處的單車。
我有些遲疑:“明天還要早自習(xí)呢!”
大哥說:“不影響你學(xué)習(xí),我明天一早送你回來。”
我有些擔(dān)心:“這么晚了才走,回到家都半夜了。”
大哥說:“只要月亮還在天上,就還在過節(jié),不晚!”
我坐在大哥的單車后座上,開始往四十里外的家里趕去。那月光,被車輪軋出了一道轍,還有兩個暗影在晃著向前移動。
我伸出手在他的頭發(fā)上掃了掃,想把他頭上白燦燦的月光掃去,但那月光仍留在他的頭發(fā)上,又有些跌落在他的后背上,閃著光。
大哥用力地蹬著單車,上坡、下坡,真的,月亮還在,大哥趕上了月亮!我們到家的時候,母親在院子里用小簸箕重新擺出了花生、月餅,那是一家人熱鬧的中秋節(jié),兄弟姐妹都在,爸爸媽媽都在,大家說說笑笑,就像院子里植物繁茂,有草木的氣息,風(fēng)和樹葉相擁,月光和樹影交談,平靜地說著話,仿佛生活中沒有貧窮,沒有痛苦,一切都和月光一樣皎白。
凌晨,我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了,天空中月亮更加圓滿,月光更加皎潔。大哥站在院中,雙手扶著單車車頭,準(zhǔn)備送我回校。他的頭上仍然有白燦燦的月光,有些跌落在他的眉毛上,他的眼睛亮亮的。
四十里路,在月光下延伸至遠(yuǎn)處,在搖晃中,車輪軋過,一條窄帶閃耀著亮點,兩個光體向前移動。
“老弟,你好好讀書,要考上大學(xué)。”
“考上大學(xué)要花很多錢啊。”
“你不要管錢的事,你讀到哪里我就繳到哪里。”
他的話,跟月光一樣輕柔而亮,灑在之后的日子里。那個早晨的露珠,就是月亮落在葉上,成了水晶,粒粒豐滿立體,閃著光。
就在高考前的暑熱里,我在教室里自習(xí),回頭一看,大哥正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默默地關(guān)注著我,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也灑在他的頭發(fā)上,白燦燦的。他眼光柔和又帶著憐惜。我蹦跳著走到他面前,他那又粗又黑的手便在褲袋里掏啊掏,終于掏出一沓糧票和紙幣塞給我:“你先用,不夠了我再送來。”我看著那些散幣,心情有些凌亂。那時,他剛結(jié)婚沒多久,負(fù)擔(dān)正重,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到縣城給我送來錢和糧。他是個沉默的人,話并不多。我想,只要月亮還在天上,大哥就會像滿月的月光一樣,柔和、清幽而無聲地照耀著我。
“月光光,月瓦瓦,馱根竹子吊蛤蟆;蛤蟆背上一本書,送得老弟去讀書……”我的祖先們一定是在這中秋的月光下,以深邃的目光看見了那血濃于水的親情,唱出我們在月光下的嬉戲,唱出了兄弟間的關(guān)照與期望。
中秋之夜,我的身上落滿清涼的月光,我在燈籠的光影中、在桂花酒和月餅的香甜中,讀到故鄉(xiāng)的名字。想起中秋、想起讀書的經(jīng)歷,那些細(xì)節(jié),都被桂花酒蕩漾浸潤了,被月餅嚴(yán)絲合縫包裹了,濃縮成一縷感性、溫潤、隨秋風(fēng)入懷的月光。
中秋月夜,與我最相配的人,一定是大哥。在地上,我們相互注視著對方;在空中,他是另一輪滿月在向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