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月季花
■龔金球
天好像穿了孔似的,大雨傾盆而下,一道閃電劃過,雷聲響徹云霄,讓人不寒而栗。
魏善仁坐在病床邊握著藍蘭的手,恨不得自己有武俠小說里那些高人的本領,向藍蘭傳輸功力,驅除病魔。
“你打輛車回去吧,女兒一個人在家呢。”藍蘭說完手往回抽。
“女兒很乖,我晚一點回也沒事的。”魏善仁說。
“你快點回去吧,這雨不知下到什么時候才停,有事我會叫護士。”藍蘭語氣有些堅決。
魏善仁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醫院……
魏善仁原是印尼華僑,母親去世得早,從小跟父親相依為命。后來,與一華裔姑娘相戀,剛談及婚姻時卻發生了排華事件,只好跟父親登上了回國的輪船。
魏善仁父子被安排在龍埔華僑農場工作,種植柑橘、香蕉等水果。雖然是種地,但也是正式職工,領工資、吃商品糧,是持著非農業戶口本的種田人。
魏善仁工作雖然有了著落,可自回國后就與那姑娘失去了聯系,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婚姻成了大難題。農場里的姑娘眼界高,都想嫁給公社干部或商業供銷部門的職工,魏善仁根本入不了她們的眼。娶個農村姑娘倒是沒有問題,可魏善仁又不情愿。并非魏善仁看不起農村姑娘,而是政策規定小孩的戶口隨母,母親是農業戶口,子女也只能上農業戶口,長大后得留在農村。魏善仁的父親很焦急,托人四處說媒,都沒有結果,到了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
沒找到對象也就罷了,魏善仁還攤上了大事。他因說話直率得罪了一位農場領導,那領導叫人從他家里搜出一部從印尼帶回來的收音機,硬說是通敵電臺,誣蔑他是外國特務,被批斗一番后判了15年有期徒刑。他父親經不起打擊,在他判刑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魏善仁刑滿回來,已進入20世紀80年代。農場進行了改革,將土地分塊承包給職工,未承包土地的人自謀出路。魏善仁雖然出獄不久就平反了,也恢復了農場職工身份,但此時他已年近半百,且孤身一人,承包土地已力不從心了。為了生計,魏善仁在農場大門側旁搭建了一間小木房,名曰“善仁士多”,經營煙酒茶等。店前一條道路直通村莊,農場和村里的人有事沒事都喜歡去善仁士多,或買東西,或蹭杯茶喝、蹭支煙抽,或閑聊吹牛講故事,每天店里人來人往,魏善仁的小店逐漸有了起色。
藍蘭的家就在農場附近,她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回家務農。她個子中等,微瘦的身材、白白的臉,好像陽光的照曬對她的膚色一點都不影響似的。那天,藍蘭來善仁士多買了東西正要回去,一大伯迎面走來。
“阿蘭,總算找到你了,你幫我看看這藥怎么吃。”見藍蘭有點懵,解釋道:“我剛才去你家找你,你爸說你來善仁士多買東西,就找到這里來了。”
藍蘭接過藥盒,打開說明書一看,全是英文。藍蘭看了半天紅著臉說:“大伯,不好意思,我也看不懂。”說完把藥盒遞給大伯。
“高中生都看不懂,咋辦呢?”大伯不知所措地說。
“給我看看。”魏善仁說。
大伯詫異地轉身看著魏善仁,然后將藥盒遞給他。
“這是治療類風濕疾病的藥,每天三次,每次一片,飯后服。”魏善仁說。
“對對,這的確是治療類風濕病的藥。我老伴被這病折磨得受不了,硬要我寫信給在美國的表哥,說美國的藥比較有效。現在藥是寄來了,村里沒幾個人會英文,不知道用法用量。”說完豎起大拇指,“沒想到你還會英文。”
“在印尼讀書時學了點英文,現在已忘得差不多了”。魏善仁謙虛地說。
藍蘭見魏善仁連英文藥品說明書都看得懂,吃驚地瞪大眼睛,小嘴張得大大的,那神情從驚訝到佩服再到崇拜。要知道,她高考就是因為英語拖了后腿而落榜。
此后,藍蘭時不時就往店里溜,她越來越喜歡聽魏善仁說話,喜歡聽他說印尼的故事和入獄的冤情,他那坎坷曲折的經歷令她驚嘆,頑強的毅力和樂觀的心態讓她折服。
“你不覺得這空著的花盆應該種點什么嗎?”藍蘭拿著一枝月季,邊說邊將它插入盆里。
“我哪有時間栽花?這盆花是去年一名農場老同事送的。”魏善仁接著聳聳肩,兩個手掌向外一攤說:“可是花比較嬌貴,沒幾個月就枯了。”
“月季不嬌氣,你抽空澆澆水就行。”藍蘭插好后說,“而且花開不斷。”
沒多久,月季果然開了花,花朵鮮紅欲滴,花香沁人心脾。
他們相愛了。他們陶醉愛情的甜蜜,卻又驚慌惶恐。他們知道,藍蘭的父母絕不可能同意他們戀愛,一旦公開,村民的唾沫都會把他們的愛情淹沒。他們只好把愛情暫時珍藏起來。
或許愛情就是這樣,一旦擁有,就像魔力附體,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瘋狂。此時,親情在愛情面前也顯得有些孱弱,他們選擇了遠走他鄉。魏善仁悄悄把小店轉讓了,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帶著藍蘭和那盆月季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特區是一個海納百川的地方。他們去到那里開了一間小酒館,藍蘭負責在前臺招呼客人,魏善仁在后廚執勺烹飪。魏善仁把印尼風味與客家菜巧妙地結合起來,尤其是咖喱椰香手撕雞,獨特的味道使小酒館一下子聲名鵲起。
收銀臺上的月季葉茂花香,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時間在快樂和充實中一天一天過去。
一天晚上,藍蘭送走最后一撥客人,突然感到胸口異常的難受。她強忍著走到餐桌收拾碗筷,剛拿起一個碗時,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怎么啦?”魏善仁聽到碗碎的聲音從廚房出來。
“沒事,就是胸口有點悶,可能是忙了一天,累了。”藍蘭額頭滿是汗珠,有氣無力地回答。說完用手撐著桌子,試圖站起卻又沒能站起。
“不至于累成這樣吧?”魏善仁見狀隱約感覺到情況的嚴重性,說完抱起藍蘭就往外走。
醫院對藍蘭進行系列檢查,確診為肺癌。經歷過多次不幸的魏善仁還是沒躲過不幸,就像剛從雪山上下來燃起的火堆,身體才略感溫暖時,又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把火淋滅了。他身體好像突然被掏空了,渾身哆嗦,但他不敢把實情告訴藍蘭,也不敢露出半點難過的表情。
盡管魏善仁裝作若無其事,藍蘭總覺得他一定有事瞞著自己。于是,只要醫生進了病房,藍蘭就刨根問底,開始醫生含糊回答,后來拗不過她的再三追問,跟她說了實情。藍蘭心知患了這病的后果,但她卻表現得出奇的鎮靜,深思良久后提出要放棄治療,要求出院。
魏善仁知道藍蘭放棄治療是怕人財兩空,但他更怕失去藍蘭。只要藍蘭在,希望就在。魏善仁堅決不同意藍蘭出院,他一邊安撫藍蘭要保持樂觀、堅持治療,一邊瞞著藍蘭把飯店盤了出去。醫院給藍蘭做了手術,然后一個療程一個療程地放療、化療……
魏善仁精疲力竭回到家打開房門,女兒立即跑到門口抱著他的腿,久久不放。
“爸爸,媽媽呢?”女兒小聲問,魏善仁感覺到女兒身體在顫抖。
“媽媽去外地辦事了,要過段時間才回來。”魏善仁說。
“要多久才回來呀?”
“如果順利,應該很快就回來。”說完,魏善仁心里空蕩蕩的。“這些時間媽媽外出了,爸爸也有很多事要處理,你一個人在家時要乖哈。”
“嗯。”女兒仰頭看著爸爸點了點頭,松開了抱著爸爸的手。
雨還在下,雨點不斷地敲打窗戶,雷聲遠去,閃電消逝,深沉的夜色吞噬了天地。
醫院用盡全力卻還是無回天之力。
魏善仁歷盡磨難修成真愛,又為愛付出了一切。飯店沒了,積蓄沒了,最愛的人也沒了。此時,他感到心力交瘁,一片迷惘……
“爸爸。”女兒輕輕地走到魏善仁面前。魏善仁低頭看著女兒,那無瑕的眼睛清澈深邃。
魏善仁將女兒抱在懷里,望著窗外,天空中濃濃的密云漸漸散去,一束陽光透過薄云照在雨后的荷葉上,水面平靜。
一天下午,一名小女孩背著書包走進龍埔福利院。她在院里摘了一朵紅紅的月季花,邊走邊喊:“爸爸,月季又開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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