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湘

1

夏天的雨來勢洶洶，又急又猛。大雨打在玻璃窗上，聲音響亮又嘈雜，仿佛在訴說著這場雨強大的力量一點也不輸給這座城市的生機與活力。

我驅車行駛在這城市的街頭。雨滴敲擊車身，砰砰作響，每一滴都像敲在我的靈魂上。一條條街道被澆灌著，我也像一點點被充盈起來，每一個細節都因為雨水的潤澤而變得生動。

此時，我看見一朵白色的花朵在雨中彎著腰。它模糊得就像雨中被激起的一朵小浪花，但又白得刺眼，使我即便在滂沱大雨中依然一眼看見它。

它努力在抬頭。這小小的城市中，總有一些細小美好的事物，和這大雨一樣，和這白花一樣，能直擊人心。

這個城市的雨天，總是讓人有些特別的情感隨之流淌。在燥熱的夏季，一場突如其來的雨，能瞬間將人們原本煩躁不安的心情化解；也可以響徹天地，讓人倍感無助和孤獨。

雨水淋濕大街小巷，空氣中充滿草木和土地的混合氣味。來往的車輛放慢了速度，唯恐濺起的水花擾了路旁的人，車內的人，自有自己溫暖的小世界。偶有一兩輛急疾前進的車，蕩起雪白的水浪，想來是有著不得不急切需要處理的事務。

我沒有什么需要處理的事情，于是慢下來，在一片昏天暗地里，看那一路的車尾燈亮起，像一尾尾紅鯉魚游走在這城市中央。被雨打濕的道路泛著銀絲，一些比較低的路面漸漸有了一個個小湖，湖面倒映著街道的建筑與綠化，這場面多少有些魔幻成分。腦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現“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的歌詞，有點想出去看看那顛倒的城市的沖動，但終究忍住了。

除了想不到誰會在雨中給我一個擁抱，更多的是畢竟過了那年少輕狂的年紀，沒有體力和魄力去承受一場大雨的沖擊。年少時有多不愛惜身體，現在我大概便有多愛惜。其間的轉變，是在經歷一場場風雨之后。除了那說怎樣就怎樣的少年，如不是情非得已，誰愿風雨中行走？你看那行人道上，稀稀疏疏撐著傘、匆匆趕路的人，他總會比一般人多一些故事。

在我眼中，他們就是這場雨中電影的主角，而熱烈的雨聲是這些故事絕妙的主題曲，在我耳邊、心頭重重地響著，仿佛一場搖滾樂的盛宴。

2

大雨沐浴著城市，雨水沿著道路流淌，拍打著那灰撲撲的大樓窗戶。

低沉的烏云把樓頂圍住，一點點藍在掙扎著，被困在厚重的灰色里。

街角的風撲面而來，夏日的熱情被一洗而空，耳畔的雨聲越來越清晰。我停好車，急匆匆地鉆進咖啡館，急匆匆地點上一杯咖啡，才坐下來傾聽這天地間的聲樂。

隔窗而望，那些在雨中穿梭的身影，寫滿生活的氣息。而雨絲不停地從天空中飄灑而下，它們像某種特殊的樂曲，與我默默地對話，讓我的心靈在雨中得到凈化和滋潤。我那急躁的心情在這音樂里得到撫慰，悠然倚在窗前，忽然有了閑情逸致。細細看這城市的雨景，對雨從來說不上有好感的我，居然從心底里升起了一絲歡喜。

大雨的聲音掩蓋了喧囂，掩藏了繁雜，也淹沒了燥熱。聽那吧嗒、吧嗒的聲音，渾然天成，我幾乎淪陷，有那么一刻以為自己在這世間是虛無的存在。

我和這大雨中的世界一樣，如潮汐般退隱。取而代之，只有雨帶著微冷的氣息，空靈地盤旋于天地間。也許，這樣的雨天更適合沉入夢境，適合發呆，適合在一杯咖啡的氣味里念起一個舊人、一件舊事。

從小就不喜歡下雨。那濕漉漉、陰沉沉壓下來的天空，那一顆一顆砸下來的雨滴，都仿佛在告訴我，這個世界不快樂。我常?？粗辏榫w就不自覺被帶動，該憂愁的不該憂愁的都涌上心頭。楊絳先生說得對，我們迷茫，就是因為我們讀書太少還要想得太多。而下雨的時候，我尤其想得多。

想得多，就容易自擾，容易陷進和雨天一樣灰沉的情緒里。便就愈發不愛雨天，乃至厭惡。于是一到下雨的時候，我就更容易煩躁不安，如此，惡性循環。

大學的時候，舍友們的家都離學校不遠，要不就活動多，而我喜歡看書看劇，都是適合一個人的活動，于是到了周末便常常一個人。因為是新校區，空蕩蕩的宿舍外是空曠的天地，四周沒有什么建筑。這個時候的一場雨，便會讓我瞬間感覺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原來是如此孤寂。

但從哪一天起，我開始接納了雨，接納了雨天呢？或許就是那一天，我被一場雨打濕，卻只能毫無退路地往前，我能想到求助的人只有自己。但在那場蒼茫的雨里，有人給我遞了把傘，我甚至來不及說一聲謝謝，來不及看清他是男是女。我的宿舍從此多了一把傘，我再也不覺得一個人在雨里是一件可憐或者孤獨的事。

我曾在陌生的城市，在雨中遇見陌生的、溫暖的人。

遠處的暮色中，有店鋪從門縫中透出淡淡的燈光，遙遙望去，一份獨屬于雨天的溫馨悄然落在我的心。真好，這場大雨已經不再使我感覺孤獨。甚至，我開始期待，大雨過后，天際掛起彩虹。

3

“我的城市又下雨了，你呢？”我突然很想問問我遠方的朋友們，問問在陌生地方的友人們，“有沒有人在你身邊？有沒有人為你打傘？如果沒有，親愛的，你不用沮喪，盡情享受淋雨的痛快吧?！?/p>

又或許，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已經懂得享受一個人聽雨的孤獨。

跟年紀有沒有關系呢？如今，仿佛是到了一個隨遇而安的狀態，遇到什么樣的事情內心都不會有太大的波瀾。偶爾泛起漣漪，大概就是被一場大雨喚醒深夜沉寂的夢的時候。

夏天的夢好像總會比較多，尤其是在下雨的夏夜。有時也分不清是夢、是幻想還是過往。閉上眼睛，常常就覺得自己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青瓦白墻的村落，小溪潺潺流過。穿著白襯衣的，不是少年，是背著我的爺爺。他永遠疾步如飛，帶著我在追趕時間。就算是在夢里，也是急急忙忙，來去匆匆。我總想喊他停一停，而每當這時候，“砰”，就像有人在那水里丟下了一顆石子，把我的夢打碎。

醒來，雨仍在劇烈地下，嘀嗒嘀嗒地叫喚不停，它們流進我的耳朵，匯成長長的河流。

4

這一場雨，來得迅猛，去得突然。還來不及品味，太陽就光燦燦地冒出來，仿佛一個故事剛開了頭就戛然而止。被打濕的地面在短短時間內就恢復了干燥，我發散的思維卻像吸足了水分，此刻正要茁壯成長，開枝散葉。

我在下完雨的街頭巷尾穿梭，試圖去記錄這一場雨帶來的痕跡。雖然太陽來得迅速，但雨依然留下沒有被磨滅的印記。街角的樹木，被之前的雨水洗刷得干凈翠綠，現在依然有一顆顆雨滴從葉子上滑落，就像小精靈們在玩滑滑梯。誰家的月季和繡球在窗下熱烈地盛放著，水潤又豐腴，有人過去拍照，有人駐足觀賞。這些原本熟悉的事物在雨的沖洗過后，好像又有了新的模樣，讓整座城市變得陌生又熟悉。

我走進濕潤的公園，萬物復蘇且繁茂。雨水和陽光共同孕育了這個地方，蔥郁的綠意灌進眼睛，微涼的風從左耳穿進右耳，聽見草木的竊竊私語。一些小小的故事，從樹上、草叢里長出來。

空闊的草地上，有兩個孩子，卷著褲腳，光著腳丫，在草地上踏出“呲呲呲”的聲響，殘留的雨水從泥土里蹦起來，帶著一點兒泥跳上他們的褲子、衣服，還有臉蛋。旁邊那年輕的母親，正在與一棵樹自拍，光影在她臉上斑駁。孩子們跑過去，把泥蹭在她的小清新碎花裙上。她愣了一會之后，卻笑開了，把手機鏡頭轉而對準孩子們。

原來，雨后的草地也有這樣的樂趣。我突然想回家了。

我要把我的孩子們也帶出來，聞一聞這草、這樹、這泥土的味道，聞一聞雨后這陽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