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山
■葉力為
對日日看見的山,我一直傾慕的是其高聳和清秀。近期走訪了許多游擊區,我對山有了新的認識。
1946年5月中旬,東江縱隊第三支隊奉命北撤,留下58人隱蔽下來堅持斗爭。初始的命令是絕對隱蔽,大部分的槍支彈藥都要掩埋起來,這期間的艱苦卓絕,難以想象。
東三支的北撤,導致了敵我力量的懸殊。我有個疑問,游擊隊當年住在哪?怎樣度過寒冷的冬季?他們吃什么?也許有人會籠統地說,靠人民群眾。我不愿意用空洞的概念式的話來搪塞自己。帶著這些疑問,我到下車、上陵、古寨、貝墩、合水等游擊區走訪,力求了解到具體的情狀。
年初,我來到1957年就被認定為抗日游擊區的古寨裕子村采訪。威震敵膽的大林(林鏡秋)長年住在裕子村的老祠堂里,游擊隊員們則分散住在各屋,當有敵情時,游擊隊就轉移到山上,其中烏石鼓的炭窯是游擊隊最常隱蔽避敵的地方。
90歲的張南英阿婆給我講述了游擊隊員壯烈犧牲及她家公被反動派抓到彭寨慘遭殺害的情形。
1948年農歷四月初八,敵首列應佳帶著一大隊人馬突襲裕子村,好在當天大部分游擊隊員剛好外出活動,躲過了一劫,但留守報社(當年游擊隊在裕子村辦《大眾報》)的游擊隊員楊冠峰被敵人擊中,壯烈犧牲,李楚和伍冠雄則中彈負傷,僥幸逃脫。慶幸的是,村中的婦女正在上游洗衣服,聽到槍聲及村民報信后,躲到了山上,幸免于難。
列應佳雖然沒有達到一網打盡游擊隊的目的,但當他得知抓獲的葉樹棠是農會會長時,立即便將葉樹棠及其15歲的兒子葉南榮、村民葉振青等人押解到彭寨,葉樹棠當日在彭寨牛岡壩被殘忍殺害。家人遍找關系,賣了家里唯一的耕牛,贖出了葉南榮。
“我就是死后,也要記住那個忌日和殺害家公的元兇。”90歲的張南英一字一頓地說道。
葉樹棠的孫女補充道,游擊隊沒有忘記裕子村。在四聯中學校慶時,林鏡秋捎話給葉南榮,叫葉南榮在校慶那天到學校等他。為了給父親定個名分,葉南榮自上世紀80年代初起,10多年連續奔走,林鏡秋和李楚兩人特地寫了證明材料,但一直沒有結果。
林鏡秋在生前曾經帶女兒林秋生到過裕子村,給女兒講述當年游擊隊的戰斗和生活情景,故此,林秋生對裕子村飽含深情,多次返回裕子村看望村民,上月我再次到裕子村采訪時,有幸偶遇她。林女士是坐著輪椅回來的,她向陪同的縣黨史辦人員轉述她父親所講的故事。她曾經對裕子村的村民說:“裕子村是和東的革命起點地之一。”
本月初,我來到合水鎮的礤下村。礤下村與裕子村一樣,位于大山腹地,是當年游擊隊經常活動的一個偏僻小山村。
某日,游擊隊的小分隊隊長盧錦章等4名游擊隊員在金坑一帶活動時,不幸被敵人發現。敵人窮追不舍,幸虧游擊隊員比敵人跑得快,很快就越過高山,躲進了礤下村。正在料理牛欄的劉道芬急中生智,叫游擊隊員伏倒在牛欄里面,用牛屎將4人“掩埋”起來,然后在上面蓋上草皮。
剛處理完畢,大隊的敵人便進村了。敵人挨家挨戶搜查,但始終都找不到游擊隊員。敵人氣急敗壞,將全村13個男丁全部抓獲,押解到眼坑區公所。劉道芬及其12歲的侄子劉德銘當然也未能幸免。
喪心病狂的敵人計劃在眼坑將13人殘忍砍頭,慶幸的是,當時拿不出13塊大洋(劊子手每殺1人要收1塊大洋),于是便將13人押解到縣城。游擊隊聞訊后,計劃在九十九排武力攔截,但狡猾的敵人改道徑背進城。好在劉道芬的岳父黃寶禮在偽縣府任職,很有名望。黃寶禮出面說情,用13擔稻谷贖回了13條人命。
我問張南英阿婆:“您家公為革命犧牲了,沒有一個名分,甘心嗎?”阿婆答:“丈夫都去世了。現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名分不名分不重要,關鍵是后代要過得幸福。”我聞言差點落淚,裕子村至今還沒有通電。
我問劉德銘的兒子劉大哥:“為了救游擊隊員,你伯公和你父親差點被砍頭,你有什么感想?”他答道:“有些人說礤下村不是革命老區,我也不知道礤下村有沒有列入老區,如果認定是革命老區,我們就心滿意足了。”我聞言默然。歸家后,查閱資料,得知礤下村在1993年被認定為解放戰爭根據地,我當即電告他。
我對林秋生女士說道:“您已經回來好幾次了,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別太過操勞呀!”她深情地望著大山,鄭重說道:“我回來不是為了我父親一個人,我是在為國家工作的,我們不可忘記老區的人民。”要知道,她這次是自發自費回來的。我不禁肅然起敬,歸家即寫成新詩《使命》。
張阿婆的淡定,劉大哥的單純,林女士的戀戀不舍,不都具有山的秉性嗎?這不是幾個詞語可以形容比擬的。山的高聳、寬博、坦蕩,以至沉默冷峻,是何等的肅穆渾厚。層巒疊嶂,千溝萬壑,自是浩然成冊。讀之頌之,我們的心胸怎能不被蕩滌?
山,就在眼前,但我又覺得是那么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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