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魚石
■羅紫懿
報紙上要開個新欄目,叫“重溫十年”,要把十年前發過的稿件再次發表。我讓實習生在倉庫里整理出了第一批要篩選的報紙。報紙發霉的味道很重,我用衛生紙輕輕地擦拭、翻閱。
我看到了一則十年前的尋人啟事。說是尋人啟事,其實并不準確,所尋的人無名無姓,只是一對面目模糊、妻子戴著個雙魚紋石頭吊墜的年輕夫婦。
啟事是我寫的,也是我去發的。
2013年那會兒,我剛到報社實習,在離報社兩條街遠的巷子里租了一間房,這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陳舊。一進屋,一股霉味就撲面而來。
巷子很窄,照著淺淺的月光,像弱柳細腰。巷子里沒有燈,不加班的話,還能看見兩邊住戶里隱隱約約的影子,忙碌著,歸息著。但我經常加班,路過巷子,打開手機微弱的電筒,照射在漆黑的夜里,好像更害怕了。不知道從哪天起,在我加班的夜里,住我隔壁的小房間亮起了一盞燈,從那天起,日日如此。
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尹小姐的,她是我的鄰居。
有一天,我沒有接到采訪的任務,一個人在房間里發呆,忽然起了好奇心,決定去拜訪一下我的鄰居,說說客氣話,套套近乎,混個人緣,遇事了也好相互有個照應。我敲了敲門,沒多久門就緩緩打開了,門后露出一張充滿疑問的臉,小小的個子,頭發花白,扎著丸子頭,一身碎花布衣,挺干凈、整潔的,這就是尹小姐。
我說:“婆婆您好,我是隔壁的,來看看您。”
尹小姐說:“你有心了,進來吧!”
我不記得那天和她都說了些啥,但一出尹小姐的門,我便生出了一種感覺,尹小姐是個有故事的人,這讓我格外驚訝。
跟尹小姐熟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出門揀廢品,去趕這塵世的煙火。尹小姐七十多歲了,有三個女兒,但她卻獨居,我很是好奇。
“婆婆,您怎么不去你女兒家住啊,三個女兒家輪著住多好,你干嗎還這么辛苦揀廢品呢?”
“兒女有兒女的生活,我也一樣。”
我確實無法理解,就算不讓女兒就近贍養,可女兒每個月都給錢,生活完全夠了,這么大年紀又何必東奔西跑?尹小姐的女兒們其實挺孝順的,每隔一段時間,輪著來看她。她女兒都沒說什么,我也就不多想了。
尹小姐喜歡吃冰,尤其是老冰棍,天氣炎熱時她會提前收工回來,右手拿一根慢慢地啃,左手還攥著一根,如果碰巧我休假,她會直接放一根在我的窗臺上,然后喊上一聲“吃冰咯”!
天氣轉涼,秋色慢慢漾起,尹小姐吃冰吃得少了,這幾天有些感冒咳嗽,也沒再出工。有一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陽,正好休假,我把門打開,將椅子搬來放在窗下,躺著曬太陽。尹小姐也打開了門,搬來她的椅子,靠著我的窗和我一起曬太陽。陽光曬在她的丸子頭上,金光閃閃的。
“今天不上班呢?”
“今天休假呀,婆婆好點了吧?”
尹小姐微微笑著,瞇著渾濁的眼,好像她的時間比我過得慢,和她一起,我也變慢了。
“你是在報社上班吧?”
“是啊,每天可累了。”
“你能幫我個忙嗎?”
“啥事?您說吧。”
“我想在報紙上發個尋人啟事,找個人。”
我有些吃驚,問尹小姐要找誰。我說:“現在網絡也很發達,您要找人,我幫您發微博。”
尹小姐猶豫了一下,卻說:“還是不要太麻煩你了,就在報紙上發一下吧。”
接下來,尹小姐就給我說了一段往事。
七十多年前,尹小姐出生在烏廟鎮,母親生下她后便難產去世了。那時烏廟鎮有兩大地主,尹家和李家,尹家當家的就是尹小姐的父親。不過尹小姐的母親家是佃農,嫁入尹家做偏房,所以尹小姐是偏房的女兒。后來,家中生了變故,年僅五歲的她失去了庇護,愈加不受待見,在尹家再難落腳,只得去親戚家借住。
年幼的尹小姐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家,經常偷跑出去。有一次跑得太遠,一天沒有吃飯,餓暈在路邊。長期吃不飽飯的尹小姐跑得沒了力,人已奄奄一息了,在她快失去知覺時,有人摁了摁她的人中,給她喂了水,把餅碾碎喂進嘴里,胃得到了溫暖,呼吸平穩了起來,腦袋有了片刻清明。
“孩子,孩子,快醒醒!”
尹小姐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不清人臉,只看得到那個叫她的女子脖子上掛有一塊兩條魚的石頭。
“孩兒娘啊,天快黑了,再不趕路就來不及了。”站在女子邊上的男子急得大聲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這里有個孩子暈倒了,快來人啊!”
不一會兒,從農田里趕來三兩個農婦。
“大姐啊,你看看這孩子誰家的,餓暈了,我喂了點吃的。我們是從城里過來走親戚的,這會天快黑了,我們得趕緊趕路。”
后來尹小姐被親戚送給另一個鎮的一戶人家收養,她在那里長大成家,生了三個女兒。小女兒還在滿地爬時,丈夫喝醉酒摔下山崖身亡,她一個人將三個女兒拉扯大。小女兒中職畢業后,尹小姐一個人來到岳城撿廢品,這一撿就是二十多年。
尹小姐咳嗽了兩聲,不覺間臉色也暗淡了幾分。
“我只記得,救我的那對夫妻住在城里,女的脖子上有個雙魚紋的石頭吊墜。我一邊撿廢品一邊找,我找了很久,快把這岳城的每個角落都走遍了。”
“年少之事,許多我已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我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知恩圖報,我這輩子沒有欠過誰的。也不是說一定不要虧欠誰,只是,我想,我這一生因為在尋找,所以一直在堅持,活著。”
“那,您怎么現在才想起來要登報呢?”
尹小姐沒說話,只看著我笑了笑。
就在那天,夕陽潛入尹小姐的眼底,橘色的光亮一點一點地點燃了她的眼睛。
不到一周,尹小姐的小女兒就來把她接走了。她清干凈了廢品,退了房子,又給我留了電話,說要是有了消息就聯系她。
尹小姐的小女兒告訴我,尹小姐并不是才想起來要登尋人啟事的,她一來到岳城就開始登了,每年登,一直登了十多年,直到三姐妹一起堅決反對,她才不再登了,但她還是時不時要念叨這事兒。這一次,尹小姐要跟著小女兒去養老,再也不回岳城了,所以才找我幫忙,登最后一次尋人啟事。
尹小姐的小女兒嘆了口氣,說,都過了幾十年了,誰還記得那么點小事,就是老太太執念太深,“她心里有一道坎,那道坎她總是過不去。”
我在微博和報紙上都發了尋人啟事,但是,就好像一片羽毛被風吹到河底,悄無聲息。漸漸,工作讓我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在偶爾的夜晚,走過漆黑的深巷,會想起尹小姐。
我給她打過電話,她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后來是她的小女兒告訴我,尹小姐與病魔抗爭了幾個月便離開了人世。
我看著這則尋人啟事,想起了尹小姐模糊的臉,日子過去太久,我有些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大概就是小小的個子,干凈整潔,溫暖。
我與尹小姐的小女兒通了電話,好在她沒有換手機號,互通了家常后,我告訴她,尹小姐的尋人啟事一直沒有獲得什么訊息。
尹小姐的小女兒真誠地感謝了我,讓我不要放在心上。她說尹小姐也知道這樣找人找不到,可她就是停不下來,那只是她的一個念想。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尹小姐的尋人啟事再次刊登出來,在最顯眼的位置。如果,我是說如果,有知情人士,可以聯系我。
人生不是我們所能選擇的,但選擇活著卻體現出了我們最大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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