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峰

江水如龍，群山似虎，佗城就坐踞在這形勝之地。作為嶺南地區(qū)建制最早的縣治所在地，“秦漢重鎮(zhèn)”“唐宋名城”的氣韻雖已被歲月淘洗得所剩無幾，但依然留下了眾多史跡遺存，慕名者接踵而至，盤桓流連，憑吊遣興。

此刻，我穿過滿街喧鬧嘈雜的市聲，又一次佇立龍川考棚舊址前。太陽在淡藍的天幕上緩慢游移，橘紅的光束從樹枝間斜射過來，投下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碎影，晃動著，閃亮著，讓人若有所思。

（一）

寒露已過，南粵大地真正入秋尚需一些時日，但佗城開始有了秋的模樣，涼風(fēng)拂過，吹紅了楓葉，染黃了銀杏……我無法知道當年秋闈期間自然氣象有什么不同，只是長久地凝視著“龍川考棚”四個大字，腦海中一次次浮現(xiàn)頭懸長辮、手提食盒的考生走進考棚的情景。

科舉制度被歐洲學(xué)者稱為中國古代的第五大發(fā)明，自隋以降歷朝歷代選拔出了超過十萬名進士、超過百萬名舉人，為社稷穩(wěn)固、文明延續(xù)作出了獨特貢獻，并逐漸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多少士子趨之若鶩，再也沒有回來；多少文人終于返回，魂魄還在考場；多少筆墨受到熏陶，變成強大傳承……

科舉考試分為院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四個等級，州縣一般沒有固定場所，臨考試時，采用在縣署大堂、庫房或租借民宅布置臨時考場，實在沒有辦法的，則搭席棚為號舍?！八鶎俑菘h其地未設(shè)試院，應(yīng)搭席棚為號舍，名曰‘考棚’。”考棚雖是應(yīng)急之際簡易搭建，但只在重要的府州縣才會設(shè)置，實乃地方要政。

龍川史稱百越首邑，是南越王趙佗開基和興王之地，鐘靈毓秀，人文蔚起。據(jù)史料記載，唐宋以來龍川有進士28人、舉人112人，秀才多達2000余人。清光緒二年（1876年），朝廷決定在此興設(shè)考棚。考棚建成后，每臨考期，循州府屬河源、和平、連平、紫金、興寧、五華等縣應(yīng)試者聚集佗城，考棚周邊熱鬧異常，客棧、飯館、日雜百貨、文房四寶等生意興隆，一派繁華。

考棚為四合院式布局，磚木梁架結(jié)構(gòu)，共有四進，正門為兩進，考場為三進，考官寓所為四進，整齊排列，地勢一進比一進高。主要由兩棟考場、兩棟考官寓所、一棟考卷檔案房、一棟兵房兼儀仗房、大堂等六大棟建筑構(gòu)成，牌匾是時任龍川知縣莫東奎所題。

大門并不起眼，二進正門堂上懸掛著一塊寫著“天開文運”的牌匾，兩側(cè)各有楹聯(lián)，一副“下筆千言聽溪水聲歡稻花香沁，出門一笑望嶅湖月滿漁火疾來”，另一副“考卷招賢須讀經(jīng)書懷遠志，棚中比試還憑才學(xué)躍龍門”； 考場以中間天井為中線分為兩邊，兩側(cè)各有兩個小天井，主要起通風(fēng)、排水、采光之用；天井中玉蘭樹下有三條排水渠，客家話“三”與“生”相近，寓意生生不息。

至公堂是三進，考官在這里進行監(jiān)考工作安排，如通知開考時間、處理舞弊等；三塊牌匾“至公堂”“明經(jīng)取士”“為國求賢”，一副對聯(lián)“赫赫科條袖里常存惟白簡，明明案牘簾前何處有朱衣”，則充分詮釋了考官的工作職責(zé)。旁邊是武舉考場，墻角擺放著兩塊重達二三百斤的石頭，考生需要先舉起這兩塊石頭，然后才能獲得參加考試的資格。

我是小心翼翼地進入龍川考棚的，這是廣東現(xiàn)存的唯一科考場所，空曠開闊，靜謐爽朗。身邊的每一個人，出于內(nèi)心的虔誠，斂息輕步，心無旁騖。我在考棚里尋找歷史的點滴，不需要向?qū)У慕庹f，只要走得慢一些，體會仔細一點，談?wù)撌裁矗蛘弑皇裁次?，都已不再重要?/p>

（二）

時近黃昏，天際一抹稀微的霞光，不動聲色地把考棚描上淡淡的酡顏。不知栽種于何時的玉蘭樹，依然粗壯挺立，枝杈橫斜，蓊蓊郁郁，似乎還在生長著，還在見證著。我彎腰拾起腳下的一片落葉，手指反復(fù)摩挲著葉面，思緒如脈紋一樣發(fā)散伸展……

科舉原本是為了顯示公平，給全社會盡可能多的人遞送鼓勵性誘惑，結(jié)果九州大地全都成了科舉考場。對科舉的投入是終身的，從啟蒙識字就知道要把科舉考試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入學(xué)先讀“三百千”，即《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接著開始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取得童生資格才能參加院試，考中了就是生員（俗稱秀才）。在影視劇里，秀才被揶揄為窮秀才、酸秀才，其實考個秀才都不易，按清朝當時的人口比例，一萬五千人才出一個秀才。許多人青燈黃卷，蹭蹬終生，熬得頭白齒豁，老眼昏花，也未能博得一第。

毫無疑問，龍川考棚的設(shè)置猶如點燃了一種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無數(shù)貧寒之士陡然振奮，熱忱高漲走進這“王氣肇造”之地，接受競爭和挑戰(zhàn)?！拔ㄙt是求，何賤之有……揀金于沙礫，豈為賤類而不收？度木于澗松，寧以地卑而見棄？但恐所舉失德，不可以賤廢人……”每每讀到縣志里這段云霞滿紙的表述時，我仿佛翻閱《儒林外史》的一頁頁狂喜與辛酸，聽見筆管沉重的呻吟聲，眼前飄過無數(shù)范進遠去的身影……

一個半世紀后的今天，仍然不難想象當年龍川考棚科舉考試是什么樣子。考生們半夜起床，先到考場門口點名，到了的，考官在其名字后面打勾，接著開始搜身，確定無違禁物品后方允進場；進場的考生經(jīng)過二門進行復(fù)查，然后才能進入號舍。號舍就是一個類似“鴿子籠”的單獨空間，一平方米左右，里面有兩塊木板，一塊是用來坐的，另一塊是考試的桌面；號舍之間磚墻相隔，沒有門窗，僅供一名考生考試，偷窺和交流更不可能。在那個連轉(zhuǎn)身都困難的號舍里，一考就是三天，每天上午十時發(fā)卷，一直考到傍晚日落時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有人曾寫過考試后的感覺，“神情惝恍，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

目光掠過一間間布滿蛛網(wǎng)、落滿塵灰的號舍，我竟有些恍惚了?？寂锓路鹗且幻婢薮蟮暮Y子，在一堆顆粒間篩選良種，可用力太狠，把上篩的一些種子給簸蔫了，簸壞了。相傳年逾五十的梁姓考生參加鄉(xiāng)試之后，覺得自己的卷子答得十分出色，心中有些洋洋自得。發(fā)榜的前一天，他把梯子架在考棚的墻上，準備到時登高看榜。舊例鄉(xiāng)試填榜從第六名填起，“座主”（考官）填好退下休息，然后再回過頭來補填前五名。他看到“座主”已經(jīng)退下，以為全部填寫完了，便趕忙登梯去看，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再看一遍，還是沒有，頓覺心灰意冷，嗒然若喪。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唱他的名字，心中轉(zhuǎn)悲為喜，竟然手舞足蹈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是架在半空中，結(jié)果掉下來摔成了殘廢。

流傳的故事顯然附帶民間心情，沒有必要去考證真?zhèn)?。但面對這種民間輿情中的悲劇和滑稽，不能不說，由一代又一代政治家們好不容易構(gòu)想出來的選士制度，由于展開方式的嚴重失度，造成了政治和文化糾纏不清的怪象。讀書就是為了應(yīng)舉入仕，作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文人耶？官吏耶？均無以定位，皆不著邊際，既無所謂政治道義，也無所謂文化良知。

斗轉(zhuǎn)星移，城旗變換，隨著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止，龍川考棚的功能價值被歷史車輪碾碎殆盡，遺棄在歲月塵煙深處。“故鄉(xiāng)若問登科事，便是當初老榜官”。坐在廊下小憩，清淺的鳥唱烘托出安詳?shù)碾硽柚ⅰｉ]目冥想，仿佛有得意的馬蹄在身邊竄過，喧天的鼓樂在耳畔鳴響，得中者的名字在街市哄傳，輕視的目光在四周游蕩……一陣虛妄之后，我不得不低頭嘆息了。

（三）

秋天的佗城，萬物因成熟而趨向謙卑。拱過柵欄綻放的繁花，此時也舒緩了節(jié)奏，不再親密地簇擁起舞，而是以枯萎凋零的極簡姿態(tài)，重新匯聚在一起。正如此刻陷入暮色的夕陽即將消失，而嶄新的一輪又會在漫漫長夜后升起。

考棚是在原址上重修的，但這并不影響我“面壁求索”的興致，短短半日，仿佛跨越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史。盡管小時候就對“狀元” “榜眼” “探花”之類有所耳聞，但真不知道還有“榜首” “解元” “會元”等考試名目。由此，我想到每年的高考成績公布，各地都把文理第一名稱之為“狀元”，無疑添加了太多的裝飾、太重的渲染，與國家選拔的治國之才相比，畢竟不是一個層次。若論文治武功的才氣，更是比古人遜色多了。

游人多已散去，剛才還跫音在耳的考棚，變得闃寂無聲。穿過月亮門，在考官評卷的還原場景里，我不經(jīng)意看到一張考生的八股文試卷。筆跡工整的試卷上，考官逐字批改的標記赫然入目，足見科舉閱卷的仔細與嚴謹。一種遠年的浪漫，一種莫名的期待，頓時在考棚間縈繞、升騰。有多少困居窮巷、終日苦吟的書生，走出寒磣的書房，離別偏遠的鄉(xiāng)邑，從這里分赴各級衙門官署，處理行政，裁斷訴訟，調(diào)停錢糧，管束賦稅……做起來確實不成熟，但原始性的可貴品德也就蘊藏在這種不成熟之中。

我轉(zhuǎn)頭回去，在仿造的號舍里興趣盎然地拍了幾張照片，慢慢走出了考棚。有風(fēng)吹過來，站在臺階上定了定神，遠處起伏的山巒一如既往。一街之外的廣場，正在舉行鄉(xiāng)土文化節(jié)晚會彩排。數(shù)十名高中生扮成考生，身著長袍馬褂，手掌文房四寶；小學(xué)生扮作書童，提著小行李箱，一齊朝考棚走來……旁邊南門古碼頭榕樹下，幾位老人正在給孩子們講述百姓街的變遷淵源。陪同者介紹，恢復(fù)考棚鄉(xiāng)試場景與榕樹下講古的習(xí)俗，旨在挖掘佗城豐厚的地域文化，尤其是科舉文化與姓氏文化，再現(xiàn)千年古城昔日風(fēng)華，更好促進文旅融合高質(zhì)量發(fā)展。

夜色漸濃，意猶未盡踏上了歸程?；仡^凝望，在一片影影綽綽的燈影里，考棚如同遺世獨立的老人，頑強而美典的身姿，提醒著每一位后來者，崇文重教，琴韻書聲，弦誦不輟，永遠是前行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