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則強

一年到頭，在外面忙碌的生活倒是十分充實，因為生活有了規(guī)律，尋常日子里也便沒有多少閑暇的工夫去聯(lián)系同學和親友，這種日久的積淀，終于有了一種表達，但卻是又歡喜又害怕。

長途的奔波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習慣在外奔走，一時回到家里，安逸的生活讓人不免有空虛之感。而年終回家，所要做的無非是祭一祭列祖列宗，走訪走訪親友罷了。

祭祀從來都只是一種形式，沿襲至今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但這種習慣除了成為一種群體的行動，同時也成為了一種對失去的、或者說過去的東西的一種緬懷和悼念，還有就是一種寄托。而這種寄托只能在祭拜完成之后，或許才能心安。

古埕的老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不少風霜歲月。祭祖的地方，是祖輩們住過的，如今看來是如此的厚重，好似包裹了一層又一層，讓人好不壓抑。

我提著沉沉的祭品走進眼前的舊宅院，眼前的光線也似乎深沉了些許顏色。青黃不接的雜草，從長滿青苔的墻角，擴張到了整個院子。現(xiàn)在，其實不能算是院子，原本的院子，在祖父的時代已被拆掉了一面墻，成了事實上的過道。并且時常走進來的，只是一個過路者。高大的木門，傾斜地，頂著屋梁被熏黑了的一角，那黑的一層該是多少代人的年輪的記錄哦。屋前的頂上，長著枯死了的蕨類植物，或者如冬蟲夏草之類（據(jù)說還是名貴中草藥吶）。瓦片是零亂的，裸露在櫞上。墻已經(jīng)與木柱子脫離，中間裂開了深深長長的口子，透射著遲來的，似乎只屬于外面的早春的陽光，一束光柱的樣子。那墻頭的木柱子，榫頭驕傲的露在外面。里屋的門楣上，積粘著炭灰般的污垢，然而卻隱約還看得見刻在里頭的“萬紫”二字。這里曾有我窮困寂寞的童年。據(jù)這兩個字可推知，以前對面的屋上刻的是“千紅”。我于是蹲坐下來，空蕩蕩的大廳，中間擺著一個神幾，上面是祖宗們的香爐。香爐背后的墻壁上有些濕潤——灰濕的墻縫里有剛長出來的嫩草芽兒。神幾的下面——神幾的木腳間滿是蛛絲，中間放著一個小水缸，當然沒有水，滿是紙錢燒成的灰燼。

這真是一個殘局。看著久違的老屋，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

到了祭祀的時候，這里又熱鬧起來，像我回憶里的夏天的童年，樹上總有吵鬧的知了。但大家其實只是因為要來求個安心，或說祭拜祖先才走到一處的。這畢竟不那么純粹呀。距離時常并不能產(chǎn)生美，反而客觀地有了距離。幾個阿叔都沒有來，倒是他們的孩子和兩個嬸嬸來了，談的都是些家常話，平淡里卻有幾絲暖意。

祭拜像做家務一樣完成了，多少人都是懷揣一顆誠心來的，只是我不知何去何從。等我把那些人情世故的事做完之后，便再無事做，這便是回家的危險，因為是過年的危險。大伙可以連續(xù)幾夜通宵玩麻將打牌，然后癱死在床上，帶著疲憊繼續(xù)奔勞。這樣的事兒，我自然是不愿的，于是這樣的時日便很難煎熬過去。

在外打工的同學回來了，卻也難有一聚。除了以前的哥們，剩下的幾近散伙。也許是彼此都懶得去串門，或者進了誰家的門又不知從哪兒說起。我便呆坐在家里。偶有人來也只是徒發(fā)牢騷，慨嘆一下外面的世態(tài)炎涼和人情冷暖。其實，我已經(jīng)總結(jié)出大致的套路。我想這樣的路子走下去，那就是大伙漸漸疏遠，等到各自有了家室，就徹底地只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了。這樣當然就少了很多故友。

街上的行人照常是樂呵呵地走路，老人們開始提倡游神之類的事，但看的人少了，只剩下幾個像我當初一樣剃著平頭的小孩，小跑地跟在游神隊伍的后面。可是我的童年，那是怎樣的熱鬧啊。

其實，本想靜一點過，因為我總害怕，瞎折騰一回，完了之后，心里儼然更有一種空空如也的感覺。當初的好奇也無非是一種獵奇的心理，像是圍觀猴戲的看客，兩眼呆望著，然后偶爾咧著嘴傻笑。

回校的當天，不小心在路上遇見了初中的一個女同學，聽說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的。她騎著單車，兩眼像在看路時不自然地看到一個蹣跚的駝背的老人似的，發(fā)現(xiàn)了我——瞅了一眼，眼珠又轉(zhuǎn)到道上，默然地騎了過去，消失在農(nóng)村安靜的小徑里。其時我也狐疑那是不是我的同學。我回想著她那臉上的魚尾紋，還有黃褐色的斑點。臃腫的身子，坐在單車上，肉像是秋千回蕩的一潭水。小徑上沒有石板，風干了的沙土變成了灰塵。初春的風，能將沙塵揚得很高。仰面朝天都是灰蒙蒙的。路上的行人都是捂著臉上路的。兩邊的木棉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樹頭——大約還可以供行人歇腳吧。

回校之前，我專程到村頭看望了老姐。她現(xiàn)在是真的老了許多，也是滿臉的斑點，骨瘦的身子。我去的時候，她剛好站在門口涼著衣服，一邊挺著個大肚子。身后的房子是舊房翻新過的，但也還留有了原來破損的原樣了。和姐姐的談話無非是問候的尋常話，這讓我真正感到了驚詫。不知怎的，離開時，我走進了落日的黃昏中，眼眶似乎有些濕潤，不知是夕陽仍烈還是心里有苦楚？我不能名狀。

奇怪，黃昏的光線在眼眶里折射著，竟可以看到七彩的霞光，像是在夢里。那可是該在秋天才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