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章榮

1

雅倩聽到了丈夫的腳步聲，急促的、有力的腳步聲從樓下響到他們的臥室前，接著便是擰鎖的聲音。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她看到了丈夫臉上一如既往的生動微笑。

還沒睡著？丈夫的聲音溫柔得無可比擬。

在等你呢。她放下手中的書本，一臉甜蜜。

丈夫輕輕地揭開被子，輕輕地脫下她寬松的睡衣，用手在她隆起的腹部上輕輕地撫摸。甜蜜和溫馨的感覺立即充滿了雅倩的心胸。自從她懷孕之后，丈夫撫摸的重點便移到了她的腹部上。丈夫的撫摸讓雅倩一次又一次地獲得了快樂和滿足。她每晚都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等待丈夫回來，等待丈夫輕輕地撫摸。

亞君，你感覺到了嗎？華威在踢我呢。

真的在動，真的在動。丈夫興奮得像個孩子。

雅倩半露微笑、半帶嗔惱地白了丈夫一眼，這么大聲干嗎，就不怕嚇壞了他？

丈夫一副憨厚的樣子，小華威想和我說話呢。

看把你美的，雅倩輕輕擂了丈夫一拳，臉上寫滿快樂。

能不美嗎？我就要當老爸了。丈夫把雅倩摟在懷里，長久地注視著她那張漂亮的鴨蛋臉以及盛滿柔情的大眼睛。他說，雅倩，我怎么這么好福氣，做你的老公？

雅倩的笑有一種得意洋洋的味道，還好意思說呢，死纏百賴的家伙。

雅倩，你是我一生的最愛。丈夫把嘴湊到她耳邊，輕聲說。

這句話雅倩聽過好幾百遍了，可是每次聽到時她都會熱血沸騰、不能自已。

她餓極了一般地舔舐著丈夫的臉、脖子、胸脯……然后一臉羞澀地倒在丈夫懷里。

2

五年前，雅倩還是一名人類學在讀博士，因為吳亞君的出現，讓雅倩的人生航向駛向了她向往的那個港灣。吳亞君是這座海濱城市首富的獨生子，一個萬眾矚目的商業精英。

雅倩不是一個物質女，她出生在內地一個中等城市的普通家庭，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公務員。可是，在雅倩八歲那年，父母離婚了，母親很快嫁給了省城的一個大老板。離婚時，母親不僅沒要一分錢財產，還給了父親三十萬，唯一的條件是不要女兒。雅倩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他們都是小學老師，收入不高，但時間比較充裕，于是，雅倩從小便受到了良好教育。雅倩很優秀，不僅學習成績好，還特別懂事，禮貌，矜持，溫和，勤奮，當然還有漂亮，幾乎具有好女孩的所有品質，讓父親和爺爺奶奶為之驕傲。母親離開之后，從未回來看過雅倩，雅倩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學之后，母親登門了，這時候的母親已經成為全省頗有名氣的企業家，母親希望給雅倩提供所有的學習費用以及今后所有需求，以彌補這些年的缺失。雅倩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母親，她當街給母親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說，你生育了我，這份情我永遠記得。要是有一天你破產了，生活沒有了著落，我愿意盡我最大的努力幫助你，但是，這輩子我們都不會有母女情分了！家庭一直是雅倩心里永遠的痛，她不想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吳亞君。馮雅倩的交友詞典上物質條件一直沒有放在前面幾頁，她渴望親情、愛情、友情，為了這些，她可以忽視物質層面的東西，甚至更多。

雅倩和吳亞君相識，完全是偶然。那次，閨蜜劉暢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慈善活動，還要對慈善家進行采訪——劉暢是一家大報的主筆，剛好雅倩沒有課，便被她生拉硬拽弄到了現場。慈善活動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吳氏集團向貧困山區捐建百所希望小學的啟動儀式，市主要領導以及省內外企業界大佬紛紛到場。吳氏集團的未來掌舵人吳亞君當眾宣布：吳氏集團已經拿出10億元人民幣，并成立了專業的建設團隊，在兩年內為本省及周邊部分地區建造100所希望小學。吳亞君特別強調，吳氏集團這項公益活動是專人專款專用，并接受質量監管和社會監督。劉暢告訴雅倩，吳氏集團是真心實意地做慈善做公益，他們之前也做過不少，只是形式與現在不同，主要是將善款交給地方政府或者慈善組織，由他們去落實，可這樣的模式效果并不理想，有的打了折扣，有的拖延工期，還有的被挪作他用。劉暢說，這也是她這個大主筆要親自出馬進行這次采訪的主要原因。

采訪是在一家僻靜的小餐館進行的。我謝絕了其他所有的采訪請求，并不是因為你是美女我就另眼相看，而是你們總編和我是大學同學，他的面子我不能不給。吳亞君做出這樣解釋的時候面無表情。

雅倩沒有留心吳亞君向劉暢說了些什么，只是感覺這個大公子好像不是那么善于言辭，甚至還有點靦腆。令雅倩意想不到的是，采訪結束時，吳亞君竟然向雅倩要聯系方式。

聽說有錢人見了漂亮女人就想據為己有，難道吳總也不例外？劉暢嘴巴厲害在大學時就威名遠揚，她才不管對象是誰呢。

吳亞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他說，不愿給也沒事。

劉暢總是這么幽默風趣，名副其實的江城第一才女啊。雅倩趕忙笑著解圍。她不可能不給吳亞君聯系方式，不是因為他是富豪，而是雅倩不能丟棄一個知識女性的基本禮節。

3

三聲輕輕的敲門聲過后，房門吱地一聲開了。婆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銀耳燕窩湯一拐一拐地走到他們的床頭。婆婆永遠是一臉母親的慈祥。

婆婆在床頭坐下，將銀耳燕窩一勺一勺喂到雅倩嘴里。自從懷孕之后，婆婆每天早上八點和晚上十一點，準時將親手熬制的銀耳燕窩湯端到她的床頭，即便負傷后也是這樣。婆婆對保姆做事放心不下。

喝完湯，婆婆替雅倩蓋好被子，然后對兒子說，亞君，你不要只顧自己睡覺，要多留點心，小心雅倩著涼。

雅倩是個幸福的女人。自從踏進吳家大門之后，幸福就像某種細菌一般對她窮追不舍，不離不棄。

雅倩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成為吳亞君的妻子。吳亞君是江城乃至更大區域內，很多年輕漂亮的女性可望而不可即的葡萄。

采訪活動一個星期之后的下午，吳亞君打電話給雅倩，說想請她吃飯。雅倩想拒絕，正在腦子里搜尋理由的時候，吳亞君又說話了，馮博士，別找理由了，你都閑得沒事，在校園里打轉呢。雅倩抬起頭，看見吳亞君站在不遠處向她招手。

雅倩發現，與吳亞君相處、聊天是件十分愉快的事情，吳亞君知識面廣、見識也多，時不時還來點小幽默，讓雅倩十分享受，是以前與異性交往時從未體驗過的。那天采訪的時候，你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啊，好像還不善言辭。吳亞君笑了笑，說，我不太適應那種正規場合。

雅倩在網上搜尋到了吳亞君的資料。吳亞君五歲便跟著父母去了美國，本科畢業于哈佛，博士畢業于普林斯頓，有多篇經濟學論文上了權威期刊，還獲得過全美大學生新思維征文一等獎，一個不折不扣的學霸加商業精英。吳亞君告訴雅倩，他的理想是依靠企業家的力量和貢獻，改造社會，造福人類。他說，財富永遠不屬于我，它屬于社會。有一天，我也會像比爾·蓋茨一樣實行裸捐。雅倩也將自己的心胸袒露給了吳亞君，她一直在追求、尋找那種純粹的、精致的、甜美的、為對方和他人奉獻的人生。她不渴望大富大貴，不夢想萬眾矚目，但也幻想非同尋常。因此，二十五歲的她，還一直沒談過戀愛。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她秉持永不遷就的原則，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也遇不到心儀的人，只能一個人孤獨終生了。

幾次接觸下來，雅倩完全被吳亞君征服了。他們三觀幾乎完全一致，理想都是那么純粹，這樣的相遇，用千載難逢去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在雅倩看來，這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盡管雅倩從吳亞君的眼神里和言語中，看出了他對自己的欣賞、滿意和愛意，甚至對方還明確表達說喜歡她，然而，雅倩只是笑而不語，或者將話題轉移。有幾次，吳亞君想拉她的手，都被她巧妙拒絕了。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在愛情這樣的重大選題上，在人生的關鍵路口，她不能輕率。雅倩通過劉暢和其他渠道，對吳家和吳亞君進行了全方位了解。可以這么說，吳家和吳亞君簡直無可挑剔，無論是做生意還是做人，吳亞君的父母也是只做好事，倒霉時不連累他人，得勢時不睚眥必報。生活嚴謹，恪守禮儀。據說，他們是世代書香之家，從未出過負面新聞。盡管吳亞君是在西方文化環境中長大的，然而，他熱愛祖國，熱愛傳統，尊敬長輩，孝順父母。據坊間傳說，父母不滿意的事情，他一件都不會做。

那是一個秋雨纏綿的傍晚，雅倩上完課匆匆往宿舍走去，當她撐起小雨傘的時候，看到了被秋雨淋得像個落湯雞的吳亞君，她再也沒有逃走。她終于向感情投降，挽住了吳亞君的胳膊。

幾日之后，雅倩被邀來到吳家。

吳家雖然豪華，卻很典雅，大廳里掛著中外名畫和名家字帖，還有兩盆生機勃勃的君子蘭，休息室里放著一架鋼琴，一個小巧的金魚缸，有幾條金魚在水中嬉戲……雅倩知道，吳亞君的父母原先都是大學教師，上世紀80年代初因為繼承了亞君爺爺在美國的巨額遺產，吳老先生才改弦經商，吳老太太才提前退休。吳家人都熱情好客，尤其是吳亞君的母親，總是一臉慈祥地微笑，剛從美國回來的吳老先生也是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富翁的架子；吳亞君則像個傭人一般，又是端菜又是拿碗。那頓飯吃得很開心。

4

相戀剛好半年，雅倩便中斷學業，嫁給了吳亞君，從此成為一名家庭主婦，或陪丈夫東奔西跑，或與婆婆和傭人一道，研究丈夫的衣著，每天的膳食。

很奇怪，雅倩決定中斷她十分熱愛的學業的時候，竟然沒有半分猶豫。當時，她的導師，她的師哥師弟師姐師妹，她的親戚朋友，一個個都是語重心長加苦口婆心，奉勸她不要見利忘學，不要草率行事。雅倩都是笑而不語。劉暢跑到學校，指著雅倩的鼻子將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劉暢一遍又一遍地罵雅倩“傻冒”“荒唐”“不清醒”“將來會后悔的”，雅倩笑著回答說，這是我的選擇，我認為是最好的選擇。她不管別人怎么想，也不想解釋什么，他人不可能了解她的內心世界，雅倩是學人類學的，她知道在時間的長河里，人是多么渺小。短暫人生中能夠遇到一個純粹的人是多么不容易，能夠與一個三觀一致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其實，雅倩并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嫁作人婦，更沒有想到會放棄自己熱愛的人類學專業。當吳亞君將她帶進吳家與他的家人見面之后，吳家人對她進行了全方位調查，甚至還找到了她的小學班主任。調查的結論是相當滿意，于是，吳父吳母便催促兒子早點結婚。吳亞君對雅倩也是特別喜歡，此生非她莫娶，遲娶還不如早娶。只是吳家父母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雅倩放下學業，做專職太太。起初，吳亞君是不同意父母這個無理要求的，就是結了婚，妻子還可以繼續學業啊，因此，他一直沒對雅倩提起父母的這個要求。有一天，吳母找到雅倩，吞吞吐吐地把她的要求說了，雅倩幾乎沒有猶豫便答應下來了。吳亞君勸她再考慮考慮，雅倩說，我已經決定了。

結婚之后，雅倩問丈夫，你為何會看上我？

丈夫對她說，你知道嗎？你那晚離開我家之后，我媽對我說，這個女孩子不錯，相貌出眾，知識豐富，談吐自如，不卑不亢，吳家就需要這樣的女人……

喲，聽你這么說，倒是你媽在娶我，雅倩不滿地嘟起小嘴。

丈夫一臉認真地說，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為什么？

因為你的不卑不亢，你的似嗔還羞……

就這些？

當然，還有你的知識，你的修養，尤其是我們完全一致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

雅倩輕輕地說，其實，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學識多少沒那么重要……

雅倩，你永遠都是我的最愛。丈夫滿含熱淚地說。

5

結婚之后，雅倩才知道丈夫其實很辛苦，東奔西跑，日夜操勞；婆婆其實很孤獨，偌大的房子里，白天只有她和保姆。雅倩決心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雅倩是學人類學的，對經營管理一竅不通，除了偶爾陪丈夫飛來飛去外，一點忙也幫不上。丈夫對她說，你別老是陪我了，這樣很辛苦，你還是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家里吧。雅倩開始鉆研烹調，只要不外出，每天的晚餐，她都會親自下廚，做幾道可口的菜給丈夫和婆婆，丈夫對她做的菜贊不絕口，尤其那道腰果炒雞丁，更是百吃不厭。其余的時候，她便陪婆婆聊天、逛公園，或者上劇院看京劇——她對京劇一竅不通，不過婆婆嗜愛京劇。婆婆的知識十分淵博，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養生之道、待人接物……雅倩也講一些笑話和有趣的故事給婆婆聽。婆媳倆親熱得如同母女倆。其實，好多母女都沒有這么親熱。

雅倩從對家務的細心周到，到對丈夫的體貼入微，讓吳家人贊不絕口。只要有客人來，婆婆都會對雅倩進行一番表揚。

一個女人，有什么比獲得丈夫和公婆的厚愛與好評更令她開心的呢？雅倩陶醉了。

雅倩婚后的日子很愜意很開心。

雅倩常想，命運之神為什么對她如此厚愛，讓她一個內心傷痕累累的女人，進了這么一個好家庭，嫁了這么一個好丈夫？她甚至常常為自己精準的眼光而驕傲幾秒鐘。

每年的情人節，丈夫都要買來一束玫瑰鄭重其事地送給她。每當雅倩從丈夫手上接過芳香四溢的玫瑰花時，她都興奮得像個無知少女。每年的結婚紀念日，他們都會有別出心裁的紀念活動，或在海灘，或在山嶺，穿上他們的結婚禮服，做上幾道可口的菜，在甜蜜的回憶中度過良宵。更令雅倩感動的是，丈夫每每收到別人寫給他的情書之后，總是當著她的面，將它們一把火燒掉。她曾經問過丈夫，這么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鐘情于你，你就一點也不動心？丈夫一臉嚴肅地說，有你在，誰也不可能讓我動心。

雅倩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有一件事終于把雅倩推進了痛苦的泥潭，她結婚三四年了，一直沒有懷孕。吳家三代單傳，一家人都很焦急，她曾和丈夫到醫院做過檢查，夫妻倆都沒有任何問題。她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一天，婆婆來到雅倩的臥室，對她說，你們睡的時候，把枕頭墊在屁股下面。

把枕頭墊在屁股下面？雅倩覺得婆婆的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

你和亞君那個的時候，墊高點精子就不會跑出來。

雅倩的臉紅得像抹了豬血。

婆婆從鄉下請來老郎中，替雅倩開了幾副特效藥。

可是，婆婆的努力并沒有效果，雅倩的肚子還是癟癟的。

吳老先生也為兒媳的不孕著急，特地從美國飛回來召開家庭會。婆婆建議亞君出錢找人生個孩子。她說，多出點錢不要緊，條件是只要孩子不要女人。她的建議遭到亞君的堅決反對，他大聲說，我只要我和雅倩的孩子！公公也不贊成這樣做，他說，我們吳家是書香門第，一直以來都是嚴格遵循圣人教誨，忠孝仁義，家國胸懷，從不做越矩非分之事，近兩百年來從未有過傷風敗俗之舉，這種事要是傳出去，會毀了吳家幾百年的基業！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寧愿亞君離婚重娶，也不愿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婆婆想了想也說，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生下聰明的孩子，雅倩身體又沒有病，再等等吧。

盡管婆婆的建議讓雅倩多少有些不愉快，但公平地看，婆婆的想法是不壞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家絕后吧。雅倩開始為丈夫物色人選，她終于在歌舞廳找到了一位小提琴手。小提琴手的容貌、身材、氣質都不錯，雅倩也同這位小提琴手談妥了條件，二百萬，先付五十萬定金，然后一手交孩子一手交錢。她將小提琴手帶來見婆婆時，婆婆點頭說，不錯，不過比起你來還是差了那么一點。當雅倩把這些告訴丈夫時，丈夫暴跳如雷，他指著雅倩的鼻子吼道，你簡直昏了頭，你是在褻瀆我們的愛情！

這件事就因為丈夫的不從而沒有了下文。雅倩沒想到，一個處處聽大人話的乖順男人，在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敢違背上意。她為有這樣的丈夫而驕傲和自豪。說實話，有幾個女人真正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呢？

無論如何都要給丈夫給吳家生下一個孩子，雅倩想。

6

雅倩終于爆出冷門：她懷孕了！

那是春節后不久的一個下午，丈夫和婆婆帶著雅倩連跑三家醫院，直到三張尿檢單上都填上“陽性”后，一家三口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澆濕了三張激動的面孔。亞君連夜給大洋彼岸的父親去了電話，吳老先生第二天便飛抵江城。他將一條鉆石項鏈送到雅倩手上，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雅倩，乖女兒，我們老糊涂了，說了些渾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公公的道歉令雅倩激動不已，她噙著淚水說，爸爸，您把我當成吳家人的話，就不要這么說。

雅倩懷孕之后，便不能陪丈夫飛來飛去了。她留在家里，由婆婆悉心照料。婆婆取消了她做家務的資格，也不許她做展現她才能與靈氣的主廚。

雅倩每天上午八點半起床，九點鐘她和婆婆上公園隨便走走，做做健身操什么的，十一點她們回家，回家后婆婆彈一小時的鋼琴，給她也是給她肚子里的小寶貝聽，下午她們有時逛商場，有時坐在家里的小花園里聊天。星期天的下午，丈夫和婆婆帶她到郊外洗溫泉澡。每當婆婆拉著她的手從大街小巷走過的時候，雅倩便生出許多幸福的感覺。

這是一個星期五的上午，婆婆牽著雅倩的手橫過馬路時，一輛失去控制的摩托車向她們猛沖過來，婆婆迅速地擋在雅倩的前面，摩托車從婆婆身邊擦過，鮮血染紅了婆婆的大腿。

在醫院包扎傷口時，醫生建議婆婆住兩天院，以便傷口早日愈合。婆婆拒絕了，她說，我家里有事呢。雅倩知道婆婆放心不下她。回家后，婆婆不顧傷痛一如從前那般將銀耳燕窩湯熬好端到她的床頭。雖說只有五天沒有陪雅倩外出，可婆婆卻急得一臉憔悴。五天之后，婆婆不顧亞君和雅倩的反對，拄著根拐杖，牽著雅倩的手，慢慢地走向公園。

雅倩覺得她欠婆婆欠吳家的實在太多太多，怕一輩子都還不完了。

雅倩感到疼痛，腹內隱隱地疼痛。她坐了起來。丈夫突然驚醒，他的手在黑暗中抓住雅倩的胳膊，你怎么啦？

雅倩輕聲說，我的肚子有點疼。

肚子痛？丈夫一骨碌地爬起來，打開電燈。電燈慘白的光照著丈夫一張驚慌的臉，是不是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應該還有半個月的。

不是半個月，是十四天，丈夫糾正道。

胎兒在猛烈地踢打著雅倩，雅倩感覺到疼痛正在加劇，她的頭上滲出星星點點的汗珠。

我去叫媽媽。丈夫迅速穿衣下床。

雅倩看了看壁柜上的掛鐘，時針正好指向五點。這么早吵醒媽媽不好，等天亮再說吧？

丈夫還是慌慌張張地走出了臥室。不一會兒，拄著拐杖的婆婆便來到了雅倩的床頭。婆婆的手在她的腹部撫摸了很久，又把耳朵湊上聽了一會，又讓雅倩吐了口唾沫，然后對亞君說，收拾衣服，上醫院。

媽媽，真的要生了嗎？

婆婆點點頭，是的，是要生了，雅倩，你莫害怕。

媽媽，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好高興呢，我就要做媽媽了。雅倩一臉的幸福。

7

整個上午，醫生們都在忙忙碌碌地給雅倩做各種檢查，把脈、驗血、驗尿、B超、CT，CT就做了三次。她不明白，為何要進行那么多復雜的檢查。她只感到胎兒在腹中一陣比一陣猛烈地踢打她，踢打得她酸痛酸痛的。小家伙急著要出來呢，她想。她將食指輕輕地按在奶頭上，她想象著嬰兒吮吸奶頭的情景，一股甜蜜和快樂的潮水在周身涌動。

丈夫坐在她身邊，丈夫的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像怕她逃跑似的。她扭過頭，看到了丈夫一臉的緊張。

沒出息的東西，雅倩差點笑出聲來。

公公從美國飛回來了，公公叮囑雅倩，要堅強，要挺住。雅倩看到了公公一臉的嚴峻。

婆婆出去又進來，進來又出去，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她偶爾在雅倩床前坐一會兒，只是很短的一會兒，便又起身走了。婆婆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焦躁不安。

雅倩覺得家里人有點小題大做，她雖然沒有生過小孩，但她想來生小孩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有幾個女人沒生過小孩？她露出了輕松的笑容，想打破這種過于凝重的氣氛。

胎兒又在踢打她。小華威迫不及待了呢，她笑著對丈夫說。

丈夫的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抓得她的手有些發麻。雅倩，你是我一生的最愛。丈夫的聲音動聽得像一首歌。

雅倩望著丈夫嫣然一笑，這笑美麗了整個產房。

公公進來了，婆婆進來了，嘴唇上有一撮胡子的青年醫生進來了。他們在產床前坐下，臉上的表情十分莊重。青年醫生輕輕咳嗽兩聲，然后望著雅倩說，這次做CT時，我們意外地發現產婦的心臟左側有一條細小的裂縫……產婦馬上就要生產了，必須盡快拿定主意。

開始，雅倩并不明白醫生在說什么，后來，她終于聽懂了醫生的話，不覺有些莫名的心酸。然后，心酸只是一掠而過，在腹中不停蠕動的小生命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力量和幸福的感覺，她的臉上又露出甜蜜的微笑。她輕輕地問，醫生，你的意思是要么保小孩，要么保大人？

醫生只是點點頭，他不敢面對這位年輕美麗的產婦。

雅倩一雙滿含深情的大眼睛望著屋子里沉默不語的家人，她說，爸爸、媽媽、亞君，你們愿意聽我一句話嗎？

公公點了點頭，婆婆也點了一下頭，丈夫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我要保小孩。

不！丈夫的聲音很有力量。

大夫，能不能多想點辦法，做到兩全其美？婆婆一臉乞求。

醫生輕輕地搖了搖頭。

公公、婆婆離開了產房，醫生也離開了產房，產房里只剩下夫妻倆。

亞君，你都要做爸爸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呀。

雅倩，我不能……

亞君，好老公，如果你真心實意愛我的話，你就給我一個機會，我真的好想做母親……雅倩繼續說，亞君，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災難，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

雅倩，你要冷靜呀……丈夫淚流滿面。

亞君，我們等這個孩子等了整整五年，整整五年啊！你知道為了這個孩子，媽媽付出了多少血汗嗎？還有你，還有我……我們不能殺害我們的親骨肉啊……淚水淌滿雅倩美麗的臉龐。

疼痛進一步加劇，雅倩發出小聲的呻吟。醫生走進來，將一張紙放到丈夫面前，趕快簽字吧。

丈夫木頭人似的坐在那里，只有淚水在臉上奔跑。

亞君，你簽呀，簽呀。雅倩使勁地搖丈夫的手臂，臉上的汗珠子一顆接一顆滴到被單上。

我不能，不能……丈夫喃喃自語道。

不管是保小孩還是保大人，你都要簽字呀，醫生兇兇地說。

亞君，好老公，你一定要簽字保小華威，他是我們的骨肉呀……

丈夫從衣袋里摸出鋼筆，用抖個不停的右手簽下了歪歪扭扭的大字：保小孩，吳亞君。他丟下筆，伏在床上嗚嗚嗚哭起來。

亞君，好老公，你不要哭呀，說不定我會闖過來呢。我好想看到我們的小華威啊。我想，他一定是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孩子。華威長大之后，你要告訴他，說媽媽很愛很愛他……

雅倩……丈夫緊緊地抱住她的頭，用舌頭舔她的臉上的汗珠子。

8

劉暢來了。她對雅倩說，雅倩，真羨慕你，都要做媽媽了。

雅倩的臉上掛著笑意，她拉著劉暢的手說，認識你真好！

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妹！

劉暢，做了母親女人才完整。祝福我吧，好姐妹。

祝福你，雅倩。看到你這么幸福，我為你高興。

好姐妹，我做了我自己的選擇，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

雅倩，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不要責怪亞君了。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還責怪他干嗎？

劉暢離開時，特地叮囑吳亞君，雅倩這么好的女人，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劉暢走后，吳亞君小聲對醫生說，醫生，我想保大人……

那你快去醫務室。醫生大聲說。

丈夫想站起來，雅倩緊緊地抓住丈夫的手，亞君，好老公，你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陪我。

婆婆走到床頭，婆婆的眼圈紅紅的，有淚水不停從眼眶溢出來，雅倩，好女兒，你要挺住，會沒事的。

雅倩點點頭，吃力地說，媽媽，五年，五年了，你給了我，那么多……

婆婆忍不住哭出聲來，她說，好孩子，你一定要堅強，我還等著你陪我去北極看日出呢。

丈夫的嗚咽有點驚心動魄。他的淚雨撲打在雅倩蒼白的臉上，親愛的，你是我一生的最愛……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了你，最大的幸福也來自你，你一定要兌現你的承諾啊，我們相約環游世界，還要去南極洲看企鵝……

雅倩突然覺得丈夫的聲音有點遙遠，有點陌生，自己似乎正飄蕩在一個虛無的空間……

當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年輕美麗的雅倩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她的臉上掛著笑意，不知何故，眼角竟然還有兩顆細小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