佗城的文化符號
■雁峰
一
東江蜿蜒,嶅山逶迤,佗城就靜臥在山環水抱里。作為嶺南歷史上最早的縣治所在地,趙佗“乘此地而跨據南越矣”。這里處處彌散著秦漢遺韻、明清風情,覆蓋于上的歲月時光,也已在不斷的嬗變里鮮活生動起來。
“廣東之文始尉佗”,歆羨一個地方文脈興蔚,除了實在可感的傳承活動之外,還有蘊藏其中的地域記憶和文化元素,甚至某個標志就成了符號,每觸及這個符號,解說成了多余。
一街之外,車水馬龍交織,滿身蒼老的龍川學宮正是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標志性符號。
龍川學宮始建于唐朝,宋元明清歷代多有修葺,是嶺南地區建造時間最早、保存原有建筑最多的學宮之一。現在的大成殿、明倫堂和尊經閣,都是清康熙七年(1668年)重建時留下來的原建筑。學宮本來是用作祭祀孔子的,后來同時成了培養人才的場所,為地方官學的泛稱,擔負傳承文化、施行禮樂等職能。遙想當年,孩童們入得門來,先向孔子像鞠躬,然后再向先生行禮。動作簡單之至,卻像一粒種子放入幼小的心田,待將來發芽成長,“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最終實現立功、立言、立德的“三不朽”目標。
遠遠地看見學宮的飛檐了,我默然無語。重修后的學宮基本是修舊如舊,整體色調沉穩。大成殿重檐四出,周圍是花崗巖石柱礎墊托的大柱,梁架和斗拱間雕刻有蓮花、龍頭、卷云等紋飾;廊下粗重的鐘鼓,氣息已經變得十分溫和,它們的敦厚和古拙,顯示了風雨侵蝕的力量,不動聲色又無處不在;翹起的檐角落滿了暗色,輕盈的狗尾巴草在陽光下搖曳。肅穆,寧靜,這是我對于這樣一個所在的基本看法。來這里的每一個人,他們出于內心的虔誠,斂息輕步,心無旁驁。
佗城是全國至今學宮和考棚并存的四個地方之一,這是一件幸事。一代代很自覺地保存下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即使具有的空間不大,也是足以包容和寬待的。曾幾何時,學宮如長河中的烏篷船,或在風平浪靜中欸乃, 接受讀書人的膜拜;或在驚濤駭浪里,淹沒于口誅筆伐的旋渦。對執掌權柄者而言,空間最好能夠產生經濟效益,說白了,讓這么一座有著靈動欲飛檐角的殿堂空著,本身就是一種浪費。因而有些地方富貴氣有了,世俗氣有了,可士氣沒了,雅氣沒了,文氣更沒了。我想這與缺少一座莊嚴靜穆的學宮有關。
同行的人催促著去別處,說學宮是沒有什么可看的,甚至比寺廟更為單調。我認為這是一句大實話。在格局大抵相似的這類建筑里,除了一些石碑殘破、石獸巋然,除了大殿共同供奉的孔子塑像,其余的對視覺來說十分儉索。空曠開闊,靜謐爽朗,沒有什么人,更無須向導的喋喋不休,自個兒走著,這就夠了。我喜歡空蕩的安寧,它散發著一種遼遠的氣息,一種幽居深處的氣息,一種文人的情結抑郁未解的氣息。一個人在里邊走著,被一種虛無牽引,沒有想得到什么,或者放棄什么。
走出學宮,佇立廣場定了定神,東江對岸起伏的山峰一如既往。旁邊有一所小學,時近中午,三五成群的家長聚集在學校門口等待放學的孩子。道路擁堵,人聲嘈雜,汽車喇叭與各種呼喊混成一片,這種景象與城市沒有什么區別。這時有風吹過來,是那個時代吹來的浩蕩文明之風吧。
離開學宮時,天色更加明朗起來,孔子依舊端坐在“萬世師表”金字牌匾下,雙手交互放虛拱于胸前,面容肅穆,感染著魚貫出入的男女老少。
二
真沒有想到,在無邊的稻花香和蛙鳴聲里,竟蜇伏著這么古樸的一段長堤,曲折、斑駁、殘缺,落寞地伸向田野深處。我踩著沒踝的淺草叢,蹀躞在這被稱之為“蘇堤”的地方,神馳八極,思接千載,一次次遙想長衫廣袖、面容清癯的蘇轍,如何組織民眾筑堤治理嶅湖,使旱澇之地變為豐收良田而拈須微笑。
宋元符元年(1098年),年近花甲的蘇轍再次被貶謫循州,歷時兩個月抵達佗城,住進了城東的圣壽寺僧舍。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而且語言不通,他只得終日讀書,默坐參禪,謝絕賓客,閉口不談時事。可在僧舍沒待多久,就被官衙的公人趕了出來。萬般無奈之下,他用自己為官多年的積蓄買下了曾氏小宅,大小房屋十間,經過一番修葺,總算可以安居了。
閑來無事,蘇轍圍著小宅轉悠,發現北邊有點空地,很是高興。當即找來鋤頭,翻土施肥,挑水種菜,忙活了好一陣子,可惜落下了腰痛,需要一根拐杖。于是他拿著刀來到旁邊的紫竹林,只見藤蔓纏繞,婆娑可愛,可折騰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根合適的竹子。而鄰居黃家也有一片紫竹,長得粗壯茂密,便上門討要一根制成拐杖,每天拄著不離身。后來聽說黃家的竹子原來也是從曾氏小宅移植過去的,不由萌發了詩興,寫下了古風《求黃家紫竹杖》:
曾家紫竹君家種,
曾園竹與荒藤共。
藤驕竹瘁如畏人,
不似君家竹森聳。
……
佗城父老并沒有把蘇轍當作從京城貶來的“犯官”,唯恐避之不及而引禍上身,而是與之熱情交往,真誠相待,這讓他十分感動。在與普通民眾融洽無間的接觸中,蘇轍的悟世思想不僅未被消解,反而益發強化起來。與當地百姓結下的深情厚誼,那種完全撇開功利目的的純情交往,使他的內心世界發生了深刻變化,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情感上的慰藉,以及戰勝生活困苦、擺脫精神壓力的力量源泉;掙脫了世俗桎梏,達到了隨遇而安、無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宅子當然是簡陋的,但風光很美,朝霞暮靄,晨嵐夕照,如詩如畫,院內外栽滿了楊梅、枇杷、柚子,還有紫萸、黃菊等,花團錦簇,果實累累,香飄四季。“德不孤,必有鄰”,蘇轍與一些平日交好的鄉親來往頻頻,月明之夜,半壇米酒一壺香茗,相勸對飲,閑話桑麻,人去屋靜后鋪紙磨墨,筆走龍蛇,揮灑詩情:
獲罪清時世共憎,
龍川父老尚相尋。
直須便作鄉關看,
莫起天涯萬里心。
……
尉佗城下兩重陽,
白酒黃雞意自長。
卯飲上床虛已散,
老年不似少年忙。
勿需諱言,歷代正直的詩人都和他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從屈原到李白、杜甫,到蘇轍,他們都是時代的棄兒,他們的思想是屬于后世的。元符二年四月和七月,蘇轍分別寫作完成了《龍川略志》、《龍川別志》,“《略志》惟首尾兩卷,紀雜事十四條,馀二十五條皆論朝政……”,“《別志》凡四十七事,四卷”。龍川二志所記之事多為后世所引用,既反映了蘇轍在政治、宗教、禮儀等方面的思想,又記錄了北宋許多名人軼事和社會側面,彌補了正史的不足,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在絢麗多彩的華夏人文譜系中,“貶官文化”格外奪目。一些貶官失了寵,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貶到了外頭,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與山水親熱。隨之而來,詩、詞、歌、賦有了,而且往往寫得不錯。過了一段時日,或過了一個朝代,事過境遷,連朝廷也覺得此人不錯,恢復名譽。于是,人品和文品雙全,傳之史冊,誦之后人。他們親熱過的山水樓閣,也便成了遺跡。地因人傳,人因地傳,兩相幫襯,俱著聲名。
嶅湖早已干涸淤積為田,而“蘇堤”依舊蜿蜒橫亙在歲月塵煙深處,滄桑,堅固,已然成為了一處歷史文化標志,讓人追憶和緬懷一代文壇巨擘的遺澤。
三
嶺南的五月,空氣中已流動著有點燠熱的風。我躑躇佗城街頭,問行人,蕭殷,不是搖頭,就是含糊其辭。我想,也是的,歷史已經遠去,人物已經渺然,而今人們忙于生計,忙于生存競爭,忙于感官刺激,忙于燈泛紅、酒泛綠,誰還關注文學家?我怏怏踱步到榕蔭下,望著來來去去的人們,心里不禁生發出幾分酸澀,幾分悲涼。
蕭殷是佗城走出去的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1938年入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學習,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文藝報》主編。他用肩膀支撐眾多文學青年走上文壇,成就了王蒙、唐達成、陳國凱等一大批作家、評論家,王蒙尊他為“第一個恩師”。我對蕭殷充滿敬意,不是說自己也勉強屬于這一類人,所以才有這樣的情結。曾經有過醉癡的文學夢,一直對作家很崇拜很入迷,只要到了一個地方,聽說那里有他們的生活痕跡,就一定要去看一看。我想嗅一下那里的氣息,因為那里總會有一些隱藏、一些秘密,會被我看出來。這是我的一種習慣和能力,真的,我并不是在夸張什么。那年我隨全市文藝骨干前往延安培訓學習,專程去橋兒溝“魯藝”舊址參觀,在一間一間的陳列室里尋找蕭殷的名字……
在佗城中學校門口,因詢問蕭殷故居,我與一位老師作過簡短攀談。他讀過蕭殷的短篇小說集《月夜》,也讀過文學評論集《論生活、藝術和真實》,對蕭殷的生平自然了解,而且是家鄉的名人,他執教的學校有蕭殷親手栽下的榕樹以及蕭殷的雕像,話語里流露出一種自豪。他吿訴我,蕭殷故居在前面左拐彎三百米處,一個叫竹園里的地方。相傳蘇轍謫居佗城期間,受兄長蘇軾“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影響,在屋外種了許多竹子,當地居民紛紛效仿,千百年沿襲下來,竹子蔓延,非常茂盛,故稱竹園里。
故居是一個典型的客家院落,墻外略顯眼處刻著“蕭殷故居” 四個字,斑駁、冷清、蕭索,散發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息。既無講解員,也沒游客,我怎么也想不到,這位曾經發掘培養不少文壇大腕,名噪中國文學史的作家、文藝評論家,遭到如此冷落,他如此孤寂。也許文人喜靜,靜是偉大精神和靈感的儲藏器、發酵罐。靜,是“青” 和“爭” 的拼湊,正是這內在充沛旺盛的生命,在默默中勃然噴發出的神秘的力量,同時也是情感燃燒的產物,只有在寂靜中才能進入另一個世界,所以靜則能曲,能伸,能韻度,能致遠。
我在故居前盤桓,一遍遍懷想蕭殷在這里生活的情態。屋后是一片竹林,門臨無邊的田野,一條雷江河蜿蜒其中。夏天的夜晚,明月滿庭,竹影婆娑,勞累了一天的少年蕭殷,斜靠著禾坪上的草堆,遠山鳥鳴隱隱,近處蛩吟細細,月似水,風如洗,他抱膝冥想神游八方;秋日的黃昏,踏著落英繽紛,徜徉山林,登高長吟,一吐胸中郁壘。自十七歲那年離開家鄉,盡管很少回家,但每次返鄉都住在舊居閣樓,仍然孜孜不倦,孜孜以求,夜晚青燈一盞,書山亂疊,花白的頭發,清癯的面頰,睿智的目光,更顯儒雅。這里遠離市聲塵囂,遠離斛光交錯的應酬,遠離丑惡兇險的政治旋渦,是思想“發酵” 的一方沃土,是生命得以張揚的磁場。即使被莫須有的原因“下放”從京城回到家鄉體驗生活,他一邊走村入戶了解社情民意,傾聽群眾的呼聲和要求,力所能及為父老鄉親幫助解決一些困難;一邊堅持創作,寫出了不少反映家鄉風土人情和社會建設新成就的作品。青山相伴,春風秋月,平淡如水。這是何等高潔的文化人格,這是何等超邁的精神世界!
離開蕭殷故居,駐足四顧,一片散散淡淡的風景,錯落有致,炊煙裊裊,遙村遠樹,清風繞膝,清涼沁人,仿佛置身一個綠色的竹世界。竹林在微風中搖曳著,嬌柔的竹身、細長的竹葉,在天空中輕歌曼舞;參天的竹梢頂端,綠葉交抱相疊,構成一個由綠色覆蓋的林冠;夕陽透過濃密的縫隙篩落下來的光,使林內的綠色變幻萬千,展現其生命的內在張力……我想,也許正是因為這“翠綠細竹迎風揚,夕霞蒼茫聞青響”的意境,濡養和豐腴了蕭殷的精神,點燃了他靈感的火光,激起他才情的驚濤狂瀾。他激揚文字,筆走龍蛇,長歌當嘯,臨風抒懷,留下了大量的小說、散文、雜文以及文學評論,璀璨奪目,光照千秋,為綿延跌宕的中國文學發展史增添了熠熠生輝的篇章!
只是,眼前的竹園里已無竹可尋,唯有寧靜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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