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春天
■王霞
當長尾巴的布谷鳥劃過村南一望無際的麥田,停泊在灣東邊柳枝上的時候,整個村莊便蘇醒了,但比村莊更早醒來的是我的父親。別人還沉浸在春節余味里,在某個清晨,父親已經坐在門口刺啦刺啦劈葦篾了。
劈葦篾的聲音很清脆,就像從我的耳邊劃過,它驚擾了我甜美的夢。我甚至覺得春天的夢鄉,也是被父親刺啦刺啦的劈葦篾聲驚醒的。春天也不得已伸伸慵懶的腰,睜開惺忪的眼。
父親將蘆葦的根部搭在腿上,就像抱住小時候的我和弟弟,蘆葦一半在屋里,另一半在屋外。一根根蘆葦被父親粗糙的雙手撫摸,鋒利的自制獨齒刀將硬挺的蘆葦開膛破肚,他的手掌、指尖都殘留了任性的小刺,忙碌的父親,對那區區的小刺視而不見。
大門外有行人路過,隔著墻頭與父親打招呼,滿面春風地說:“過年好呀,你行動這么早呀,真是勤快人呀!”父親接過話茬說:“過年好呀,只要不出二月就是年。”父親埋頭干活,并沒在意鬢角的兩根葦屑,就像兩只牛犄角。我看見不說話,只是捂住嘴咯咯地笑。
父親撲騰撲騰地用手巾抽打著衣服,蘆花飄落,塵土飛揚,連嗓子眼、鼻孔里都是藏匿的塵埃。我想起父親喝醉的時候,總說自己是草木之人,我覺得父親不僅與狗尾巴草、堿蓬草稱兄道弟,還有玉米、高粱和蘆葦。父親將劈好的蘆葦豎放在院子里,它們身姿挺拔,挨挨擠擠,超過破舊的墻頭半尺,整個院子里便成了蘆葦的海洋。
與父親的忙碌相比,少不更事的我更多的時候坐在春日的暖陽里,倚著門框,讀一本扉頁脫落的作文選,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第一本書,也是除了課本之外,唯一的一本課外讀物。我對書里的故事了如指掌,可我仍舊愛不釋手,一遍遍品讀那些爛熟于心的文字。
我至今對那本定價3元的作文選充滿感激,它就像一粒種子,種植在我的童年,飽經風霜,迎風生長,以至于不惑之年的我,仍舊與文學的根須纏纏綿綿。
父親腳踏實地走在春天的前面。小河的殘冰已被寬容的河水擁入懷抱;東灣里蘆葦的根部萌動了一絲綠意,站在我家的崖頭上,竟有“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朦朧之感;父親所到之處,泥土已溫柔的融化,他布鞋的紅泥土偷偷地證實他去過東坡。
春天,就這樣昂首闊步地走來了。父親已經準備好棉種、地膜、化肥存放在西廂房,那是全家的春天,也是全家的秋天;弟弟的風箏在村頭的上空飄蕩,一不小心刮在返青的樹杈上,他爬上樹與樹杈糾纏不清;我終于穿上夢寐以求的方口布鞋,還襯了一雙白色的襪子,抬頭看到明晃晃的太陽竟然眩暈;娘意味深長地說:“開了春,就像牛上套,一拉就是一年。”
如果說,人生也有四季,不惑之年的我,正處在春夏之交,但在90歲高齡的奶奶,70歲的母親,68歲的父親面前,我覺得自己還是孩子。
花有約,春不誤,我從人生的春天里打馬而過,流連忘返,那清脆的劈篾聲,悠揚的碌碡聲,從一個叫作廣饒東北鄉的地方傳來,歷久彌香,回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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