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楊志軍 著 云南教育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

多少次我在故鄉的土地上行走，三條江河的源頭草原最是我流連忘返的地方，它們是長江源、黃河源、瀾滄江源。源頭之水對生命的澆灌和對精神的滋養隨時都在發生，但我并沒有意識到。直到我寫出了自己最初的小說《大湖斷裂》《海昨天退去》，聽到有人說：“你的作品怎么這么多水啊？”我才恍然大悟：源頭活水是何其豐沛。

我想象過西雙版納萬花競放的色彩，喧鬧得能產生一陣陣轟鳴，那是蜂蝶潮涌的音響；想象過熱帶雨林瑰麗奇幻的模樣，植物和動物在絕美勝境中豐富到無與倫比；想象過大象和其他動物的社群就像人類的部落，它們愛吃愛玩愛旅游，安居樂業又互相競爭，公象是不怒而威的，老虎和豹子是甘拜下風的，山大王的風采在熱帶雨林的宮殿里熠熠閃耀。

但是直到40年以后我才有機會去西雙版納，用我的筆觸摸大象和雨林，一點一點解讀2021年一群大象北上南歸的所有細節。我看到了雨林生態的脆弱、過度開發的危險和人們為愛護大象所付出的不懈努力。我有了徹夜不眠的思索，有了潸然淚下的感動，也理解了那個開飯店的西雙版納人對我說的話：好壞都是聯網的，大象糟了我們也會糟，大象好了我們也會好，人和動物都是連在一起的。

是的，一棵樹的盛衰、一朵花的興敗、一個物種的存亡，縮影著整個地球的生態。我們失去家園的恐慌，可能發生在一棵本該迎接春天的小草沒有長出來之后。反之亦然，一片綠葉可以描述地球未來的藍圖是多么壯麗，一只昆蟲快樂的求偶聲能夠印證發育了它并愛著它的整個環境是多么溫馨。植物的葳蕤意味著動物的繁多，也意味著人類的蓬勃。

回到大象，它們食量巨大，披荊斬棘，雨林深處橫七豎八的象道歷來都是野生動物薈萃之地。大象又是運載和培育種子的能手，許多植物靠著大象的采食和排泄才能遠距離傳播，不少種子需要借用大象的腸胃泡軟后才能落地萌芽。大象超級豐盈的糞便，成了那么多昆蟲的食物和繁育后代的溫床，最終又會被分解到土壤里，變作植物生長的營養。甚至它們用巨大的象腳踩出的坑窩都能給生命帶來繁衍的希望。雨林多雨，積水成潭的坑窩容納著蛙類的孩子——那些黑亮的蝌蚪，培育著蛞蝓、孑孓和蜉蝣這些微小而作用巨大的生命，滋養著鮮艷的蟌和斑斕的蝶。大象是生態網絡的樞紐，是浩瀚樹海的締造者，大象在，雨林就在，它讓大地收獲了蔥蘢，蔥蘢又吸納了二氧化碳，生命的福祉何其豐饒。

《大象》的寫作始終伴隨著精神的瞭望。我看到西雙版納大地正在育成，雨林世界正在茂盛，風雨雷電正在轟鳴，那育成的茂盛的轟鳴的，也是一種堅定頑強、隱忍擔當、勇毅果敢、從容不迫的精神品質。北上南歸，大象以如此舉動走進了人類的視野。人象“攜手”，生死相許，大自然從來沒有過如此急切的呼喚：家園，家園，未來，未來——家園的未來，人類和大象共同的未來。從古到今都是這樣：不僅僅是大象需要人的保護，大象也一直在保護人，保護人類生存的環境。家園永遠都是人和動物共同守望的最后依托。

我終于可以補救年輕時的想象和夢幻了，也終于看到了夢幻在現實中的若隱若現。我像是一頭大象傲然行走在磚紅壤的象道上，是一只小麂慟哭于愛侶走向清晨的濃霧后再也沒有回來的時刻，是一株不肯凋殘的鳶尾蘭附生于高榕之上，鳥瞰著蟒蛇游過跳舞草的靈動。我有大象的感情、小麂的思想、鳶尾蘭的語言，我跟風雨雷電交流，跟江河山脈融合，跟飛禽走獸、草木花卉同聲共氣。終于寫完了《大象》，我又變成了一個人，卻依然沉浸在跟大象和雨林共情后的喜怒哀樂中。（作者： 楊志軍 來源：《 人民日報 》）